语言里的行星节律和神话残响 从太阳到土星再到神话

你正在阅读猫头鹰化石系列文章的第二篇，欢迎回来。我会在这个系列里讨论语言学中我觉得最有趣的一条分支——词源学。今天的文章，我想要谈一谈英语这门语言（以及与之相关的其他语言）和神话的关系。

有关星期的命名

我打算先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开始说起，用一些大家都熟悉的单词开头再好不过了。

在中文里，我们习惯用数字表达「星期几」或「周几」，只有星期天是个特例，这并不难记。我相信很多人在学习英语的时候会因为完全不同的命名逻辑而感到不适，虽然习惯过后就觉得没什么了，但怎么想都不如用直接用数字命名更简明扼要吧？为什么要用看起来完全没有规律的单词来命名星期里的每一天呢？

这个时候其实可以把日语拉过来凑凑热闹。中文、日语和英语中表示星期几的单词如下表。

最容易看出端倪的，应该是星期天。对应的英语单词是 Sunday，显然是 Sun（太阳）和 Day（天）的组合，在日语里对应的是「日曜日」，显然也和太阳有关。这么看的话，在这之后的 Monday，其实就是 Moon（月亮）和 Day 的组合，日语单词是「月曜日」。

往下看，Saturday 的前半段疑似 Saturn（土星），在日语里的确也是土曜日。但其他的日子似乎就没那么明显了，Tues- 和火星（Mars）有关系吗？Wednes- 和水星（Mercury）也八竿子打不着啊。

这个时候我们把法语也拉过来。

法语是罗曼语族下的语言，也就是说，它由拉丁语发展而来¹。你可能知道 luna 是拉丁语中月亮的意思，在法语里是 lune，而星期一、月曜日对应的法语单词是 lundi，其关联不言而喻。至于为什么法语的星期天（dimanche）独树一格，连构词方式都有了差别，这里先不谈。我们来看看刚才没能联系起来的那几个单词。

Tuesday 在日语里是火曜日，也就是说和火星有关，但英语却看不出来关联，不过，法语里对应的 mardi 就与 Mars 比较相近了。其他的词也是一样。

星期一、星期六、星期天，这些单词与行星的联系都很明显，但英语中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和星期五，却与行星的名字大相径庭。明明在法语里还是有关联的，到英语这为什么就不一样了？

星期中的行星与神明

实际上，英语中的星期，与行星仍然是有联系的。星期六（Saturday）的罗马名字（拉丁文）被保留了下来，而其他日子则使用了日耳曼语族下对应的词。³别忘了，英语是一门属于日耳曼语族的语言。

刚刚还在谈行星，怎么突然开始谈神明了？

古典行星本身就会对应到掌管某一事物的神明（或者说，这些行星就是用这些神明的名字命名的），象征着人类文明的某一个部分，这在占星术中也很常见。比如火星对应战神，在古代，预言家看到火星就会预测「要发生战乱了」。在现代的占星术中，火星也会和「好战」相关的特质联系起来；火星守护的白羊座，也是如此。

然而，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神话，不同神话体系中的神明是不同的。罗马神话中的爱神是维纳斯（Venus），而日耳曼多神教中的爱神是弗丽嘉（Frigg）。古人将拉丁语中的词翻译成自己的语言时，也对和神话相关的用词作了调整，把战神马尔斯（Mars）换成了提尔（Týr），把信息与沟通之神墨丘利（Mercury）换成了奥丁（Odin），把天神朱庇特（Jupiter）换成了托尔（Thor）。⁸

如此一来，我们就搞清楚了英语中，一星期的每一天与行星和神明的对应关系。

至于为什么星期六保留了罗马名字，可能是因为日耳曼多神教中没有与萨图尔努斯对应的神明，至少在后罗马时代（Post-Roman era）的神明中都没有。⁹

在英语和许多同属印欧语系的语言中，星期中每一天的命名并不是简单的数字顺序关系。星期四在中文里的意思是「一星期的第四天」，但在罗曼语族的语言中，意思是 The Day of Jupiter（朱庇特之日），翻译到日耳曼语族的语言中，就变成了 Thor’s Day（托尔之日），也就是 Thursday。法语里的星期四（jeudi）之所以保留了 Jupiter 的词根，是因为法语作为罗曼语族的语言，由拉丁语演化而来，中间没有经过跨语族、跨文化的翻译。一星期中的其他词也是一样。

不过，到底是为什么要用神明的名字给星期命名啊？

一周七天与七颗古典行星

在古典占星术中，常被讨论的行星有七颗，即太阳、月亮、火星、水星、木星、金星、土星。在现代天文学中，太阳和月亮并非行星，而且古典占星术也没发现海王星等行星的存在。不过，本文只讨论这七颗古典行星（Classical planets），也叫做「可见行星」，因为在古代，这七颗星星被认为是唯七能被肉眼观测到的行星。

这里要讨论一个古代的时间系统，叫做行星时（Planetary Hours）。行星时是基于这七颗古典行星的时间系统，和现代的时间系统类似，也是将一天分为 24 个小时。

行星时以日出为 1 点，以日落为 13 点，白天和夜晚均是 12 个小时。如你所见，在行星时中，一个小时并非 60 分钟，具体的长短由昼夜长度决定。¹⁰

每一个行星时都被某颗行星统治（take rulership）。若某一个小时被月亮统治，则称作「月亮时」。不同的行星时被认为对能量有一定影响，有其占星学意义，比如「金星时」适合交友、出游，也适合制作毒药。¹¹

既然每个小时都有一个统治行星，那么每天第一个行星时出现的行星，就被认为对这一整天的能量都有影响，这一天也以此行星命名。如果某一天最先出现的是水星，这一天就是水星日（The Day of Mercury），适合学习、研究和占卜。读完前文的你应该想到了，水星日就是星期三（Wednesday）。

行星时系统中的行星是依序出现的，有一定的周期性。因为古典行星只有七颗，所以七颗行星的周期就构成了以七天为周期的「星期」。

结果日耳曼人拿到这套体系过后，把名字和神明一样的词全部改成了自家神的名字，只保留了日耳曼多神教里没有的农业神萨图尔努斯（对应土星），于是就有了现代英语（和其他语言）里乱七八糟的表示星期的单词。

这么看来，拉丁语里表示星期的单词其实是有歧义的。Dies Mercurii（The Day of Mercury）既可以被理解为「水星日」，也可以理解为「墨丘利之日」，因为 Mercury 既是星星的名字，也是神明的名字。兴许在他们眼里，天上的星星就是神明吧，这大概也反映了罗马文明对天空和宇宙的崇拜。

所以，上一小节提出的问题「为什么要用神明的名字给星期命名啊？」其实应该是「为什么要用神明的名字给星星命名？」。在这一节已经给出了答案。

无处不在的神话词源

回头来看看 Sunday 这个词，因为词源过于直白明显，在前文一直没有展开讨论过。这个词译自拉丁语 dies solis，意思是 The Day of Sun；而这个拉丁语词汇实际上是从一个希腊语单词翻译过来的，即 hēmera heliou。¹²而这个希腊语单词中，其实有两个神的名字。

1. hēmera（Hemera，赫墨拉）：白昼的化身，对应单词 Day
2. heliou（Hēlios，赫利俄斯）：太阳神，对应单词 Sun

看到 Helios 的名字会让你觉得熟悉吗？

化学元素「氦」的英文是 Helium，这个词就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赫利俄斯。单词 Heliotrope 由 helios 和 tropos（turn，转向、转变）组合而成，有好几个意思，可以指天芥菜，可以指跟随阳光转向的植物，还是一种矿物的名字。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词也有 helios 这个词根：anthelion（幻日，一种大气光现象）、aphelion（远日点）、perihelion（近日点）、heliacal（与太阳同时起落的）……

museum（博物馆）这个单词原本是指供奉缪斯（Muse）的神坛或寺庙，在希腊语中写作 mouseion。¹³缪斯一共有九位，她们是文学、科学和艺术女神，被认为是知识和灵感的来源。¹⁴希腊语中的 mouseion 从神坛和寺庙的意思转变为「学习场所、图书馆、博物馆、艺术和诗歌学校」过后，在拉丁语里（museum）变成了图书馆和书房的意思，之后进入了英文，一开始指用于学术研究的图书馆，一直到 17 世纪八十年代，才有了如今「博物馆」的意思。¹⁵

Morpheus（摩耳甫斯）是睡眠与梦境之神，他的名字意思是 Fashioner（化形者），这个希腊语单词的本意是「形式、形状」。¹⁶英语单词 Morph 的意思是是「动物的基因变体」，取的就是「形式」之一。这个意思乍一看与梦神的形象没什么关系，摩耳甫斯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能在梦境中幻化成人形，取的是「变化形态」之意。博客之前提到过的一种艺术风格「Anthropomorphic」，这个单词也源于此。

梦神摩耳甫斯被描述为有让人入睡的能力，所以，止痛药吗啡（morphine）就取自摩耳甫斯的名字。¹⁷我的推测是，Morpheus（摩耳甫斯）的名字取自希腊语中「形式」这个单词，其梦神的形象又让这个单词多出了「睡眠」和「幻觉」的含义。

在词源上与神话人物关联的单词还有很多：

• Atlas（地图册），取自擎天神泰坦阿特拉斯，他被宙斯惩罚用双肩支撑天空。¹⁸
• Echo（回声），取自山岳神女厄科。在《变形记》（Metamorphoses）中，厄科在心爱的那耳喀索斯死去之后，心情悲痛，不停地哀悼他，最终，厄科自己也死去，只留下她的声音在山谷回响。¹⁹
• Narcissism（自恋），取自那耳喀索斯（Narcissus）。书接上回，厄科爱上那耳喀索斯后遭到了他的拒绝，原因是那耳喀索斯是一个俊美但非常自负的男人，他整天注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对其他事物毫不关心。
• Chronic（慢性的，时间长的），与柯罗诺斯（Chronos）同源，是希腊神话中时间的化身。在计算机领域，Unix 系统下有一个基于时间的任务管理系统，叫做 Cron。²⁰有一些平台会提供定时执行脚本的服务，名字往往叫做 Cron Job。
• ……

说回来，这上面有不少词其实并非直接取自神明的名字，不如说，它们恰好拥有和神话人物相同的名字。比如 Chronos 在希腊语里就是时间的意思，所以希腊神话的时间化身就取名叫 Chronos，英语里不少词也用了希腊语的 Chronos，所以就和神撞名了。

不过，词意受神话影响的也不少，比如，如果没有梦神摩耳甫斯的故事，吗啡也就不会叫吗啡了，毕竟 morphe 只是形式的意思。

总而言之，神话是一个文明极为重要的一部分，而语言又极大程度上受文化影响。有不少创作者在塑造世界观时，也会在语言上做些文章。我最近在读的一本科幻小说，就刻意地提到某国语言里没有「战争」这个词，以此描写塑造他们的意识形态。

从语言的角度认识一个文明，从神话的角度认识一门语言，都是很有意思的体验。

封面图来自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以 Unsplash 协议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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