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意识与自恋情结
昨日为一位朋友占卜，第一张抽出「魔术师」的逆位，我似乎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令人厌恶的混沌的气息。我倒不是因为讲玄学所以说些疯言疯语，而是切实地感到讨厌，现在想想，那股令人不适的味道，大概来自那个朋友本身。
和另一位朋友谈到他的时候，她用非常形象的比喻描述了对他的印象。她说，有的人像是有很多层，每咬一口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像颗梨，咬起来脆爽多汁，而他像是一坨混沌的产物，像是很多东西裹在一起，但又没有层次感。听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浮现了一颗巧克力球，只不过是黑巧、白巧和各种不同浓度，甚至不是巧克力的东西搅在一起，凝固之后形成的球。
这并不是负面的评价，他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只不过，我的确会没有来头地对他感到讨厌，更准确地说，我时常在想到他的时候，感到一股不祥的气息向我涌来。
魔术师和街头艺人
在塔罗牌中，第一张大阿卡那叫做「魔术师」。在韦特塔罗牌中，他被描述为一个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掌握了四元素力量的人物。他被视作天与地的「管道」，连接了更高的智识。他对应占星中的「水星」，与人类思维相关；他头顶的无穷符号和腰上的衔尾蛇，都表示「无穷」。他当然是聪明的，画面中的鲜花也表示，他的人格魅力得到了很多人的青睐。
三个版本的塔罗牌中的「魔术师」
在马赛塔罗牌中，1 号牌并不是魔术师，而是「街头艺人」 ，形象可能更接近于我们现代所认知的「魔术师」，维斯康提塔罗中的 1 号牌也与之类似。两种形象在牌意上也有所差异，街头艺人往往被认为是狡猾、能言善道、圆滑世故的，但你不能否认，他在大部分时候，也是讨人喜欢的。
当 1 号牌被倒置，呈现逆位的时候，其含义就与我在开头描述的，那种令人讨厌的、混沌的气息，非常类似了。
我之前对逆位的魔术师的理解仅限于「自负」和「脑子不好使」（毕竟对应水星，可以和水星逆行联系起来）。不过，当我把这张牌和我那位朋友联系来之后，我似乎对它有了更多的认识。
我想，我可以从「自恋情结」谈一谈这张牌。
毫无由来的天生自恋
魔术师对应的数字是 1，这个数字表示「自我」。毫无疑问，正位的魔术师是自信的，他相信自己连接天地的力量，同时，他因为这些力量，享受着人们的赞誉。这个「享受」并不是一个弱动词，而是实实在在地，他真的很「享受」他人的肯定。
这似乎还算不上我们常说的「自恋」，毕竟这种心理人皆有之。那么，什么是「自恋」？
狭义地讲，只把「自恋」当作一个贬义词的话，那我相信，大部分人都能接受这样的，对「自恋」的定义：
- 自我合理化。认为自己所得到的、和未能得到但理应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 自我矛盾。行为实际上是在寻求他人的肯定，却表现得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
- 目中无人。所有的言论和行为都出自对自我而非他人、社会的参照
- 假想自我。对自我有着相当不客观的印象，以至于自己眼中的自己和他人眼中的自己相差甚远
你可能会反对我对「自恋」的定义，但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模糊的。如果你喜欢自嘲「自恋」，或者身边有你认为「自恋」但并不符合上述定义的人，你谈论的可能是自爱，或者是心理学上的非病理性自恋。（不过，我认为，就算是心理学也很难划分自恋的病理性与否，这篇文章也不打算从病理的角度讨论这个问题）
我们还可以讨论一下心理学中的黑暗三角人格，人们认为拥有黑暗三角人格的人更容易犯罪、对社会造成危害，这三种人格分别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自恋和心理变态。它们的关键词都是自负、自利、自私。
至此，我们大致讨论了「自我」的较为负面的面向，与「魔术师」这张牌的逆位含义有关。但标题上的修饰词还没有被解释，为什么我说自恋是「毫无由来」和「天生」的？
我对精神分析学其实了解并不算多（说实话，我觉得我应该把放在书架上的那本《自我与本我》读完再来写这篇文章），所以我就基于我当前的认识做一些分析吧。毕竟精神分析乃至整个心理学都被质疑是伪科学，我稍微自信一些，至少也算是给「自恋」这个题材当例子了。
在我眼里，人生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自我」。我曾数次跟不同的朋友分享为什么我认为人都是自私的，因为我认为人做任何事情的原始动力都源自「自我」，从更底层的角度讲，人产生任何行动欲望都只是自己身体里的化学反应罢了，就像计算机上再复杂的操作，底层上也只是大量的 1 和 0 在被计算而已。
你可能会指责我忽视了建立在这之上的，更高层的人类情感，就像讨论计算机网络层次，不谈应用层，只讲物理层一样。
但就和计算机网络以及几乎所有系统一样，你可以不谈高层只谈低层，因为低层不依赖于高层，而高层依赖于低层，反之，当你在讨论更高层次的情感时，必然是不能忽视低层所发生的事情的。
在较高的认知层次上，人当然会因为对另一个个体的关爱而做出自我牺牲的行为，但这要建立在更低的认知层次上，即「自我意识」。在更低层发生的事情是，人因为这件事情会让自己感到开心（得到多巴胺的反馈），进而产生了行动欲望，为了满足这个欲望，个体采取了行动。
尽管，因为「情感 A」而导致了「行动 1」的思维方式是合理的，但它屏蔽了一些细节，即人类的情感是建立在更低层次的生物本能、激素反应等生物活动上的，比如人类感到被爱，是因为身体产生了催产素。
所以，更完整的解释是，因为某人与我们相处时我们获得了大量的催产素，大脑将这个人（或者说这个人的符号）与「获得催产素」联系了起来，再受各种复杂机制的影响，形成了我们刚说的「情感 A」，在由此和当下的情景导致了「行动 1」。
如果你熟悉计算机科学的知识，你可以把「情感 A」当作一个被封装好的对象，而上一段我给出的解释，就是这个对象的定义，再代入一些「层次模型」的思维，就很好理解了。
（你可能会认为我用计算机科学的思想解释人类行为显得有些不恰当，但实际上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我并没有用计算机科学解释，我只是将其中的思维模型迁移了过来，便于我阐述我的观点）。
至此，我解释了为什么我认为人类行为最底层的动机来源于「自我」。这种动机出自低层的生物活动，这种生物活动不具有社会意义，所以我认为，在社会层面讨论「自我」以及相关的「自恋情结」时，「自恋」就是毫无由来的。
注意，我在一开始提出的「自恋」的四个定义和黑暗三角人格是偏向贬义的自恋，而接下来我要谈到的，是更广义、更中性的「自恋」。
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是自恋狂？
一位 Up 主在《自恋情结的混沌与秩序》这个视频是这样说的：
我们的自信毫无由来，我们的自私似乎与生俱来，而也正是那份毫无由来的自信与脱离了文明动因的自私，使刚刚降临这个世界的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产生了好奇。我们大胆啃咬玩具，毫不畏惧地把玩刀具，初生牛犊不怕虎般地不计后果，直到玩具为我们的口腔留下创口，锋利的刀刃割伤我们的皮肤，叫我们认识并学会了听从自然的规则。尔后在文明的教导下，我们领教了社会规则的严密，并从中学会了秩序的重要性。
就此，那份伴随着我们降生而来的病理性自恋人格，也逐渐地投入了秩序的怀抱。
所有人都是自恋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是自恋狂。
如果你准备想法设想跟我解释你为什么不自恋，实际上，你的行为就是推翻你论点的极佳证据。一个不自恋的人如果这样在乎陌生人的想法，不想要任何负面的描述被加在自己身上，那难道不自相矛盾吗？
如果你仍然不同意，那大概是我们对于「自恋」的定义有所不同了。不过，要把这个词换成一个不那么难听的词还真是不容易。毕竟在外部环境的影响下，我们似乎极端地认为利他是好的，利己是坏的，任何与「自我」挂钩的形容词都不善。但我希望你理解，我所说的「自恋」并非是贬义。
要说明为什么自恋的人不一定是自恋狂，那就得先明白：什么样的人是自恋狂？
我认为，所谓的「巨婴」就是自恋狂（或者说病理性自恋）的一种表现，认为周边的一切人和物都应该照顾和考虑到自己的感受，认为和自己有关系的人都有义务服务自己。巨婴符合我对「贬义的自恋」的四个定义：
- 自我合理化。认为自己理应受到优待，甚至不认为自己受到的待遇是一种「优待」
- 自我矛盾。认为自己是人，却对自己和他人做出不同的对于“人”的要求
- 目中无人。考虑不到其他人的情感和需求
- 假想自我。认为自己重要到值得所有人的照顾
「巨婴」之所以被称作「婴」，是因为他们给人的感觉是缺乏教养的、幼稚的，用网络热梗的语言来讲，是「没有经过社会毒打的」。
（现在想想，我之所以讨厌小孩子，有一部分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这与我在这一小节开头所引用的文段相照应。我们的「自恋」渐渐隐退幕后，是因为我们通过自身经历学习到了自然的规则，又在社会活动中学习到了社会的规则。当我们被这两种规则教化，混沌的自恋也就逐渐趋于秩序了。
简单来说，人人都自恋，但有教养的人不会因为「自恋」而被人讨厌，而没教养的人的「自恋情结」则十分咄咄逼人。
为什么他们有着令人讨厌的自恋？
回到我的那个朋友，其实跟相处并不难受，但他某些行为所透露出来的种种细节和气质都让我感到厌恶，甚至时不时觉得「味太冲」了，仿佛他的肉身就在散发臭味一般。我不知道这和他的太阳星座是白羊座有什么关系（因为我的父亲也是白羊座，他也总让我觉得难以应付），但他身上真的有些东西让我想要远离，现在想想，大概可以归类为「自恋」。
我在《词不达意》这篇文章里提到的那个说话模糊，甚至很多时候只顾自己模糊地讲话，时常忽视我讲话重点的那个朋友也是他。
在我眼里，他经常在了解到什么新东西之后就把他的理解讲给我听，有的东西，我能听出来，并非是他的理解，而是在什么别的地方读到的。他的话语像是复述，而非来自自己，我听着觉得无聊。当我把我的感受说给他听，他说：
“没有，就是简单分享一下嘛，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我当然不客气：
“你从我一直在‘嗯哼’应该就能听出来我一直都觉得很无聊，只是出于礼貌听下去而已。你觉得有意思也只是你自己觉得有意思。我很多时候讲话，也能从你的神情和反应里看出来你没有听我讲话，因为你觉得没意思。”
我想，他和「魔术师」这张牌的思维是很像的，他能非常清楚地感知自己的思想和感受，但对其他人的感受就有些愚钝。魔术师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不管他的行为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我注意到，他找我聊天时往往出于「我好想找个人说话啊」的动机，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他开口往往以「我最近……」之类的话起头，我说了什么话，他也经常以「我本来也准备……」「我也想……」「我的看法是……」之类的话回复。
这并不是批评，我相信大部分人在交流的时候，总是在想方设法地谈论自己，或者用谈论其他人或事地方式将其他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如果你看过《老友记》，想想 Chandler 的人物形象）。只不过，他的行为和他整体的气质结合起来，总让我觉得不舒服，甚至有些侵犯性。
你可能觉得这样的例子难以说明他就是「令人讨厌地自恋」，但我也不会多花笔墨论述他到底为何以及如何自恋了，因为有很多东西是通过难以言喻的态度、气质体现的，你大概得设身处地才能体会到。
基于之前的讨论，这样令人讨厌的「自恋气质」很可能源于对「规则」的不敬重和对「秩序」的背离。「规则」包括了自然和社会两个方面，「秩序」也是通过这两方面的规则建立起来的。我并不是说这样的自恋者缺乏教养，但至少他们没有常人那般敬重规则。
这对个体自己来说，或许是好事。个人主义者以取悦自己为目的违背规则，是完全合理的。从社会的角度看，只要「违反规则」的具体行为没有真实地违背道德和法律，也能接受。我还得说，在我这里，「个人主义」并非贬义。事实上，我认为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个人主义者，所以我也时常担心，我的自我意识会不会让我身边的人感到讨厌。
（比如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数次想象有那么一两位读者认为我的观点是在放屁，或者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老说别人，你自己不也那样吗？」，所以我总是给文章打上各种补丁，以求尽可能地不让不了解我观点的人感到厌恶。仔细品味的话，我自己会有这种害怕的想法，实际上也是自我意识在作祟。）
简单来说，令人讨厌的「自恋」往往来自对规则（尤其是「社会规则」）的漠视，过多地把中心放在自己而非其他社会成员上，不只是对社会整体而言，也对社会中每一个与他有关的个体而言。这样的「自恋气质」是混沌而反秩序的，或许就是那种「不可名状的气息」的来源。
如何应对自己的自恋？
读到这里，你应该了解了我的观点：
- 人是生来自恋且自私的，那些看起来不自私的行为只是在社会意义上讨论的、是更高的认知层次上进行的，在更低层次的认知上，行为的原始动力总是与「自我」有关。
- 人的自恋在自然和社会两方面规则的塑造下，逐渐退居幕后，变得不那么明显，因而通常不会显得病态而令人讨厌。
至此，如何回答「如何应对自己的自恋」这一问题，就很明显了。
- 接受自己的自恋和自私，这是人之常情。你必须要自私才能活下去，你必须要自私才能关爱他人；你关爱他人的行为就是建立在自私之上的，倘若你不自私，你就没有关爱别人的能力，就成为没有感情的机器了。
- 尽管我很不想这么说，但不让人觉得那么讨厌的方法就是遵守规则。当然，如果你不在意别人在么想，那就大胆地打破规则吧！只要你没有做得过火，你唯一需要承担的后果只是有我这样的傻子觉得你讨厌而已。
尽管这篇文章属于「塔罗牌漫谈」系列，但我更多地是从「魔术师」这张牌入手，结合了自己的经历，再参考了《自恋情结的混沌与秩序》这期视频，谈了谈「自恋」这个概念。
不过，标题都写了「漫谈」两个字，写得散一点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