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在死去。我的细胞在更新迭代,我的心智在彼此蚕食,我没有一刻达到了最终的完成态。这一个个我死得太快,我总是在数月甚至数年后才惊觉。我写下的字,就像我蜕下的皮,他们静止、美丽,保留着某一个我的碎片。我把他们放在名为「极客死亡计划」的盒子里,就像殡仪师一样整理和摆弄尸体,放在敞开的棺材里拿给人看。

但有些死亡,连文字也意识不到,兴许是它还没死透,因为正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感受到某个阴暗的灵魂正在我的骨头之间穿梭,他浑身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那个是某个死人的味道,死神没有带走他。


以前,我总想象自己是某种潮湿、见不得光的存在,「阳光开朗」这样的字眼不可能用来形容我。当我逐渐从他人那里得到这样的评价时,我感到惊愕、错位,然后才是些许微妙的高兴。

我意识到自己变了,我在年终总结里写了好多事情,似乎怎么也描述不清楚发生在我身上的改变。可越是只看到表象,越说明我没看清底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把改变看作杀死以前的自己的过程,那我大概没把他真的杀死。那个阴暗潮湿的生物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我感受得到他就在我的额头,在我的肩膀上,以某种怪异的姿势匍伏着。写下这些字的似乎不是我,而是他。

我意识到我写下的内容显得有些装神弄鬼,像是在描述某种精神分裂症状。那我就试着用没那么病态的语言向你介绍一下他吧。


没有人知道,我在初中时,每个夜晚都是在眼泪中度过的。我不喜欢新家的床铺,一回家我的睡眠质量就变差,因为那张床不靠墙,我不能缩在墙角,夹着被子感受某种令人安心的支撑力。我到现在还抱着那个初中生的玩偶睡觉,每晚看到它都会有莫名其妙的慰藉——我能感受到我对这个非人之物的关系非常不健康——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额头上的感受似乎更强烈了。

读完某个抑郁症患者的自述,得知他把困扰自己多年的,总是如劫机般突然出现的,难以抵抗的负面情绪,称作「未知数 X」——我肩膀上的那东西似乎动了,就像见到了同类一般——那我不妨也把我的那个畸形的怪物称作 X。

我以为 X 很早就离开了我,或者是死掉了,只是我没给它举行过葬礼,仪式感的缺席让我一直没意识到他何时存在,又是何时消失的。至少当我去做兼职、和朋友一起玩、写文章和读书的时候,他没有来打扰我,而每当我触及自己的内心深处,就像当我谈到自己的梦想和未来想做的事情时,它却总是平静又骇人地压住我的肩膀、按住我的额头,让我动弹不得。


X 的造访不总是坏事,他会给我几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感。这篇文章的前几段话,就是他写下的。只有当那种贯穿身体的无力感,和洪水般的、难以言状的负面情绪袭来时,我才写得出这样的句子。

回看以前的作品,我觉得自己大概写不出「我们在花海做爱,直到太阳西沉」这样病态又美丽的文字了。我错了,我从来没写过那样的东西,那是 X 写的,不是我。

X 是那个会在夜里为男孩哭泣,在白天做清醒梦的家伙。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里,他操纵着我的身体和身体里的激素。发生在我胸腔里的,酸痛又有些血的甜感的不可名状之物,就是 X 的情绪。当 X 残酷地意识到他心爱的男孩不属于他时,他便在我的心脏上割下一道口子——这样的情节曾经每天上演。

X 总是做梦,他幻想最聪明、善良和可爱的男孩会爱上他,他想象自己把头倚在男孩的腿上,把脸埋进男孩的怀中,感受对方的体温和被紧紧支撑着的感觉——就像他缩在墙角的时候一样。每当我戳破他的幻想,X 便想方设法地反驳我,随后我便感受到一种只能被描述为「死兆」的奇异感受在我的头上降下,让我全身瘫软无力,只能躺着、缩着,动弹不得。

X 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子。我在《A Librarian Heart》里提到我对留学的打算感到害怕,那种几乎是生理上的颤抖,被清醒、正常的我归结为「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内在小孩」。我想我没错,但那个我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孩是纯粹的邪恶的存在。


当我作为社会或群体的一员向外输出时,X 就躲得远远的,因为他怕人,他很少在那个时候来烦我。体育成绩出来了,我是倒数第一,我本来好好的,因为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那个东西;可当我回到独处的状态时,X 就带着他特有的气息找上了我,几乎是把我包围。

我意识到那件我不在乎的事情也可能成为 X 不安的投射。X 是一个阴暗丑陋的怪物,他是个 210 斤的胖子,是人们公认的丑八怪;这一年,他借着我身材的改变享受着一部分属于我的自信心和他人的赞美。当他看到 68 分的体育成绩时,他害怕了,他不像再变成虚弱的、毫无体肤之美的彻头彻尾的怪物,于是他狠狠地压住我的肩膀和额头发泄他的不满,让我一整个下午都没干成任何事情。

由于与人的接触越来越频繁,X 也一直躲着不出来。可期末周来临,我被迫离开人群,当我在复习的间隙停下来喘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只能和自己交谈,X 便又从我的骨髓里钻了出来。

我想早点把手头的事情做完,我想去把自己的游戏做完,我想再写点什么东西出来…… 「不行……」,X 喘着微弱但散发恶臭的气息低沉地说到,他的爪子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我没法动弹。

于是,我便只能躲在人群里,躲在短视频的噪音里,躲在《老友记》里朋友们的笑声里,X 闻到人味便不敢出来。一当我放松警惕,想着做点什么的时候,他便会选在我不留神的时候把我扑倒,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跟人说「当个健康的人好是无聊」,那是假的,那是 X 散布的谣言,把我自己都骗过了。他不想死,他想继续以某种阴暗的方式存在下去,作为我的一生之敌,让我最终一事无成还找不到人说理。

我挤不出其它字了,因为 X 似乎走了。我希望是我写的这些东西终于把他埋葬了,但我想,他其实还会回来的,就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