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确讨论的范围

我一向关闭视频弹幕，但偶尔也会抱着猎奇的心态打开看看。于是，昨天我就在一个讨论车牌设计的视频里，看到了一大群乱飞的完全脱离重点的文字。

兴许是视频制作者为了点击量，给视频起了有刻意引导嫌疑的标题，叫《中国车牌丑吗？》。于是从第一秒开始，你就能看到满屏幕飞的、还没听作者要讲些什么就脱口而出的「丑」，和在夹缝里睁眼说瞎话、把毫不相关的小事当成维护国家荣誉壮举的「不丑！！！！！！！」（省略号不是我加上的）。

这些无力的争论一直断断续续地进行着，让我感觉这些人的注意力完全游离在视频内容之外——他们真的在乎视频制作者讲了些什么吗？

还有人义正严辞地指出「注意：车牌不是装饰品！」，像是一个自以为发现了盲点的正义之士挥舞着双手告诫大众。然而，他似乎没能理解他点进这个视频前看到的第一句话，也就是这期视频的标题「中国车牌丑吗？」。视频作者从未想要探讨车牌的性质，他「丑」一个字已经说明了这期视频的讨论，只是建立在「美学」和「设计」上的。在视频的后半段，作者请到了专业的汽车行业从业人员来继续讨论，而作者自己也是专业的设计师，这显然是一期专业的设计科普视频。

如果你不打开弹幕看完这期视频，你大概会收获些许字体排印和汽车设计相关的知识，并且认为这是一期严肃且有趣的科普类视频。但如果你打开弹幕，成分就复杂起来了，你甚至会认为视频内容包含了政治，进入到与其他国家车牌设计的无形竞争当中，你的情绪和群体一起被调动起来，为了根本不存在的问题而发怒、厌恶、痛心疾首，就好像这些情绪就能帮助你和你的国家真正地打倒敌人一样。

你需要在政治课上了解你的国家所面临的挑战，你需要在今后的生产生活中间接或直接地为你的国家做出贡献，但你不需要也不应该无时无刻地讨论这些事情，尤其是当这种无意义的、被符号驱使的情绪波动，已经妨碍到了你和其他人获取知识，以备真正地为自己和世界做出什么事情来。这难道不讽刺吗？当你跳脱出讨论范围，尝试将话题引到另一个方向时，你其实在阻止一切向你期望的方向运行。

我再一次被提醒了明确讨论范围的重要性，如果允许言语和文字出到处乱飞，傲慢、愚蠢、无知就会驱逐有价值的讨论，非蠢即坏地侮辱和攻击人类的智识。

不设限的自由是混沌

我并不想重复「受到规范的自由才是真的自由」这种陈词滥调，这篇文章也不涉及政治和社会学。我想从逻辑、认知等更抽象的角度讨论「自由」这个概念。

我们先来想象两个场景：

你的上司给你布置了一个任务，希望你在大家面前做一次分享，话题不限。一方面，你不需要忍受那个思维狭隘的老男人提出来的无聊点子；另一方面，你需要在无限的话题中选出一个适合的，并且还得从这个话题拓展出一些内容来。
你的上司给你布置了一个任务，希望你在大家面前做一次分享，话题限定为「环保」，时间限定在 5 分钟内。虽然你对环境保护并不感兴趣，但你觉得你可以在分享中加入一些有趣的例子和方法论，这让你感到有激情。
你的上司给你布置了一个任务，希望你在大家面前做一次分享，话题限定为「环保」，要求你阐述环境保护相关的法律和地方规定，并告诉人们什么样的行为是环保的、什么样的行为是不环保的，并结合实际，谈谈人们在工作场所中可以怎样做。这样的任务非常明确，你几乎没有额外发挥的空间。尽管收集资料可能很累，但好在你不需要思考太多，很快就能完成。

显然，第一种情况下，「你」拥有最大的自由，第二种情况次之，第三种情况则限制最大。

对于上司来说，自由最大的情况也是风险最大的，因为他不知道下属的演讲会不会涉及什么敏感话题，或者做了一个无聊且无用的演讲浪费大家时间，又或者，真的很棒也说不定。总之，在最自由的情况下，风险和机遇都很大，上限和下限很难确定。

对于下属来说，自由最大的情况也是最伤脑筋的情况，因为他要从零开始写大纲、收集资料、制作幻灯片等等。再者，由于可以选择的话题几乎无限，要选出最好的就很难。如果上司给了三个很烂的选项，大可矮子里挑高个；但如果选择近乎无限，完美主义就可能会迫使下属选择他认为的最好的一个，这要花很长时间。

反过来，在限制最大的情况下，上司能保证自己得到的和自己要求的差距最小，下属需要做的也是一些简单的收集工作。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创造力可能会被磨灭。如果双方的工作性质要求他们做出一场质量有保证，且富有创意的展示，选择第二种方式兴许是最好的。

由此可见，规则的引入可能减少不确定性、保证最低质量，而适当的自由创造的不确定性，又是创造力和新想法的来源。

将这一规律迁移到「讨论」中：讨论的范围越明确，越不容易发生因为话题跑偏而使得讨论失去意义的情况，而适当的留白和不设限，又能为洞察力、新想法提供出现的机会，让讨论创造更多的价值。

如何设置讨论的范围？

假设一个理想的情况：有一个人是讨论的组织者和参与者，并且拥有引导话题方向的权力，可以让超出讨论范围的参与者停止发言，也就是说，这个人可以设置讨论的范围，并且让这种限制 100% 生效。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人应该如何设置讨论范围，才能让讨论的效率和价值最大化？

首先要做的是明确讨论目的。如果目的是确定一个方案，那么所有不能为这个方案作出贡献的讨论都要打住。例如，当人们在讨论「这个自行车棚应该怎么修？」的时候，如果有人说「为什么不给摩托车修棚？」，那就得立刻把话题拉回来，因为纵容这种发问的结果是——「你傻吗？自行车能停进去摩托车怎么不行？」「你是没见过摩托车吗？这俩东西宽度完全不一样吧！」「你都给人说这是自行车棚了，停摩托车进去像什么话！」……

当然，「摩托车要不要棚」可能也是一个待解决的问题，但这并不是现在要解决的问题。问题的提出者可以先把他记下来，等当前的讨论完成、方案确定后再提出来。

不过，只根据目的来限定范围，可能并不明智。有可能的情况是，在这个需要修棚的地方，摩托车和自行车的数量相似，且摩托车车主和自行车车主都有使用停车棚的需求。这个时候，若是没有考虑到摩托车，可能会出现「自行车车棚把空余位置都占完了，摩托车没地方停」或者「本来可以设计成摩托车和自行车通用的车棚，结果只修了自行车车棚」的情况。

出现这种问题的原因在于，人们不总是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目的和需求。需求工程（Requirement Engineering）就是为了帮助客户明确产品需求而诞生的一门学科和技术。讨论的发起者一开始认为自己的目的只是 A，而忽略了另一个真实的需求 B，最后发现自己真正的需求和目的，其实是包含了 A 和 B 的集合 C。

人的思维有局限，在聪明的头脑，也不总是能看到真正的需求 C。面对思维的局限性，应该如何确定讨论的范围呢？

显然，「需求和目的是否准确？」的问题，也是针对当前讨论目的而提出的问题，也应该包含在讨论范围之内，也就是说，合理的讨论范围应该设置为：

为了达成目的而提出的想法
对目的本身的质疑和想法

在这个改进过后的理想模型中，「为什么不给摩托车修棚？」这个问题就是被允许的；而「你傻吗？自行车能停进去摩托车怎么不行？」这样的回复并不被允许，因为它脱离了讨论范围，即不属于以上任何两条。

对于「为什么不给摩托车修棚？」这样针对目的本身而提出的问题，也应该有意识地联系目的来回应，比如「因为需要停放摩托车的车主并不多，我们只是为数量更多的自行车车主服务」或者「我确实没有意识到我们也有很多摩托车车主，那么我们来讨论一下我们需不需要给摩托车修棚吧」。

允许了第二条「对目的本身的质疑和想法」存在，就允许讨论目的随着讨论的深入而发生改变。比如，人们已开始只是在讨论「怎么给自行车修棚」，当有人提出「为什么不给摩托车修棚？」并针对目的进行讨论之后，讨论的目的就可能变成「怎么给自行车和摩托车修棚」。这时候再严格地在范围内进行讨论，就不容易出错。

讨论中词句的目的

回到开头讲的那个视频来，我们来看看那位正义之士提出的「注意：车牌不是装饰品！」。这句话模糊不清，只是陈述了一个看起来正确的事实。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位正义之士在定义车牌，他说的是「车牌是什么」，这显然太发散了，因为这期视频谈的是「车牌丑吗？」，而且是「中国车牌丑吗？」，有着非常明确的范围和指向性。视频的目的是从美学和设计角度讨论车牌这个物理存在，而正义之士尝试扩大讨论范围，从用途和性质角度讨论车牌的哲学性质。这并不能达成「讨论美学设计」的目的，也没有指出「讨论美学设计」这个目的有任何不妥——你的笔记本电脑也不是装饰品，为什么这么多厂商不能只考虑性能，还要考虑工业设计呢？ 不是装饰品，同样也可以论美丑。

显然，在我提出的理想的讨论模型中，这位正义之士的发言是应该被跳过的，因为这句话完全脱离了先前设定的讨论范围。

要确定一句话是否脱离讨论范围，就要先明确这句话的目的。如果这句话的目的是以下其中之一，就说明这句话没有脱离讨论范围：

为达成目的而提供想法
为找到真实的讨论目的而提出质疑

之所以要从词句的目的来判断其是否脱离讨论范围，是因为语言的形式非常多样，如果被形式迷惑，就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比如「注意：车牌不是装饰品！」这句话在形式上，只是一个陈述句，必须要揣测目的，你才能明白它是不是在为讨论做出贡献。

为什么有人会偏离讨论范围

不可否认，讨论的参与者并非都明确讨论目的，如果目的不明确，就容易偏离讨论范围。要让参与者时刻清晰讨论的目的和先前设定好的范围，就需要在一开始声明，然后在讨论中通过不断将偏离范围的语句引导回去，来提醒参与者本次讨论的真实目的。

当然，这是建立在「所有人都想把事情办好」的前提下。有时候，参与者把话题带偏，另有其因，比如：

因为不能提供有建设性的想法，所以通过提出歪门邪道来博取关注
属于某种程度的表演型人格，希望用看似一阵见血的话语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
有其他的利益牵扯，不希望事情顺利进行
思维方式较为发散，不能和其余的参与者保持在一根主轴上
各种意义上的蠢

这些问题谈起来有些复杂，如果深入，可能就脱离了这篇文章的讨论范围，会让文章内容变得冗杂起来。要保证讨论顺利进行，大部分时候不需要了解背后的原因，只需要避免发生在明面上的跑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