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纸笔的意义
高中毕业获得电子设备使用自由之后,我就一直在纸笔和数字媒介之间徘徊。可以多端同步的备忘录固然方便,键盘敲起来也比写字更快,但任何硬件软件都没有翻开纸页书写的那种感觉。
一方面可能是触感,甚至还有嗅觉、听觉,给人带来的感官刺激。在《Steal Like An Artist》中,作者强烈建议在创作时不要呆呆地坐在电脑前。他有两个桌子,一个放着他的电脑,另一只禁止任何数字产品,全是纸和笔。
Just watch someone at their computer. They’re so still, so immobile. You don’t need a scientific study (of which there are a few) to tell you that sitting in front of a computer all day is killing you, and killing your work. We need to move, to feel like we’re making something with our bodies, not just our heads.
看看坐在电脑前的人。他们静止不动,毫无生气。都不需要有科学研究(确实有不少)告诉你整天坐在电脑前是慢性自杀,也在杀死你的作品。我们要动起来,让我们感觉自己在用身体做些什么,而不只是动脑袋。
另一方面,是附加在实物上的别的东西,姑且将它称之为一种「情感」。在《断舍离》中也有相似的观点,东西就是物质和情感的组合。断舍离不只是丢东西,更重要的是摆脱束缚,摆脱困住自己的不健康的情感。
今天的文章,我想聊聊人和物品的关系。
不纯粹的物质性
ONO 说他处理灵感的方式之一,就是写成小纸片放进一个盒子里,之后再拿出来看。我效仿了这种做法。在这之前,我也有采纳《Steal Like An Artist》中的意见,记录好的点子和想法,但我一直是用电子设备和纯文本记录的。
我发现那些写在电脑里的东西,虽然每个字我都认识,但就像直接读二进制数据一样,无法唤起我的任何灵感。我把他们从 Obsidian 迁移到 Notion,就像在搬运尸体一样,弃用 Notion 之后,我也没有把这些数据导出来。
《Steal Like An Artist》把记录灵感的文件称作 Morgue File(morgue 是停尸房的意思),这个比喻挺恰当,只不过我的停尸房里,没有尸体会活过来。
我更容易对那些亲手写下来的内容产生共鸣。这个博客上,有不少文章都源自我写的小卡片,例如《信仰悲壮》、《写和说的区别》、《摇晃尸体的凶手如是说》等等,其中不少文章的题目,就是我在纸片上写下的原文。
我从纸堆里翻出一张,上面写着「取名的魔法」。前两个字写在第一排,后三个字换行写了,我用的是咖啡色的软头水笔;从字迹上看,我写得不快也不慢——我能想象当时的我是如何写下这几个字的。我也很快回想起了当时为什么会写这样的话——当一个东西被命名之后,人们就不在乎它背后的故事、逻辑和思想了;名字就像个黑箱,屏蔽掉所有细节,有时候并不是好事;这样的改变,和口号一样能让人的思考停止,就像有魔法一样。
如果这些字在我的备忘录里,我会非常疑惑。这种区别有些令人诧异,但也不难理解。
手写下来的字形状不一,有很多可变因素,也反映了过去时空的某些状态。比如,我的一张卡片上写着有些飘逸的「Local 58 TV」,当时我刚看完 Local 58 系列的模拟恐怖影片,很想深入了解,所以有些兴奋;另一张卡片有些潦草,它写着「无法创造价值 -> 等级秩序」,第一行字写得很靠前,我以为我会写很多,所以可以留白,结果我用一个箭头带过了更复杂的概念解释,反映了我对记录的内容其实没有深入的理解。
除了情景的提示,这种复杂的视觉信息,也可能附着某着情绪。我的一张卡片上写着「你需要固定的游戏时间」,是用黑色签字笔写的,我当时多半在做作业;虽然我没法用语言描述,但我感觉「需要」两个字的字形,很像是两个人在盯着我看,他们的深情参杂着严肃和担忧。
想要把东西写下来的欲望本身,也是潜意识的一种投射。我常常在那个盒子里发现自己已经写过的内容。就在刚才,我就翻出了一张写有「无纸化与纸笔 反复横跳」的纸片。在看到这张卡片之前,我就确定了这篇文章的话题了。这些卡片里,也有不少内容重复的,它们代表了我感触很多、尤其想要表达的内容。
可见,纸笔一类的实物,除了作为物质本身的性质之外,还有一些人类赋予的、额外的要素,如情景、情绪和潜意识的映像。因为有更多视觉的信息,手写的文字也更容易引发联想和回忆。
死板的印刷字
由于找不到合适的名词,我就把电脑屏幕上的字也称作印刷字了。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特地登录 Notion,找到了一个名为 Idea Morgue 的页面。我发现里面的一些想法,其实都还算有趣。比如这一条:
如果外星球上的生存环境和地球十分相似,进化出与人类完全相同的物种,那么他们能被称作人类吗?
点子本身能够引发思考,但我回想不起当时我的感受了。这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科幻小说题材,我当然能接着这个思路往下写,不过,问题在于,当时想出这个点子的我,内心一定是激动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如果是当时的我,就着那个劲立马开写,我考虑的一定是如何把我突发奇想的感受传递给读者,我或许会通过情节的缓慢推挤和各种细节的暗示,让读者自己产生这种顿悟的体验。而现在这个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感受的、可悲的我,能给出是或否的答案,但那什么也不算,谁不能就这个话题聊上两句呢?
理解一个东西很无聊,顶多是「有意思」;只有感受和体会到新东西,才会让人觉得「有趣」。
前文提到,纸笔能在某种程度上延续感性的体验,而死板的印刷字则不能。那些字每个都长得一样,没有任何无用信息的混杂,是传递知识和理性思考的绝佳土壤,却是延续感受和促进体验的坟墓。
纸和手写的字,作为一种实物,能够保留一些情感上的东西。尽管纸笔能做的也不多,但和数字媒介比起来,要更有温度。
回忆的载体
见字如晤、字如其人兴许是真的,复杂的视觉信息能带给启者奇妙的遐想。当这些信件、卡片、文字被封存,时隔几个月、几年,再拿出来看的时候,又能再次触发拥有者的记忆。
我家里的一个抽屉的最深处,有一个纸包,里面放着我被撕碎的情书。我一直没把它扔掉,我说不出原因,我或许是想要提醒自己,又或许是不愿意忘掉那段经历。
实物会附着情感,也可能与人形成不健康的关系。丢不掉的东西,或许就象征着无法释怀的人或事。我喜欢过的男孩,大多被我贴上了各种罪名——在我情绪高峰时扣一句“6”了事,在一个秋天不告而别、什么话都没有说清楚,还有在我鼓起勇气打电话时不接、之后发了三十多条消息骂我的。只有那一个,我始终没法真的放下;那封信是我让他撕的,为了找个理由恨他,可我一直没有勇气扔掉那几张破纸。
扔掉某件东西,就代表了放下某种情感,甚至是放下一个身份、告别一段过去。不只是纸笔,物件跟人的关系就跟人和宠物、人和人的关系一样复杂,这是数字时代的载体无法取代的。
最后,以《断舍离》里的一个观点结束:审视你和物品的关系,扔掉那些和自己有着不健康关系的物品,留下那些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活出更自在的人生吧。
祝生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