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应该都不难发觉,近几年人类的创新能力令人堪忧,尤其是在文化娱乐方面,电影院里几乎都是老电影的续集。无处不在的人工智能,也是在计算机的基础上建立的,而且现在也举步维艰。就连物理学的发展也遇到了瓶颈。人类似乎很难再创造出诸如印刷术这样能够改变历史的发明了。

对宏大叙事的讨论可能只是我在杞人忧天,但不可否认,从我能观察到的现象来看,我身边的青年人都缺少创造力,包括我自己。

在我这一代人接受的教育里,「创新」这个词几乎要磨烂耳朵了。每个人都知道创新很重要,但很少有人明白创新的重要性究竟为何物,更少有人明白创新究竟是什么。创新,于当代的很多人而言,只是为了做而做的思想,是数次重复后失去意义的词藻

即使自称「创作者」,我也不敢说我懂创新。但我想从我的角度谈一谈,我的创造力是怎样被磨灭的。

社会文化的双相障碍

这里说的并非是「双相情感障碍」,但我自认为,接下来要讲的内容,的确和这一精神疾病的表现有相似自处。

现代人应该都熟悉「消遣」一词,每个人应该都有自己的消遣方式和精神文化生活。在我读到的不少书里,却都提到了对「消遣」的鄙夷。我忘了是谁,他批评了「最近作何消遣?」这一问候语,认为它是某种卑劣思想的反应。

简单来说,有不少智者都认为「消遣」是不好的。他们的思想与许多教师、领导、父母的思想有显著差异,后者认为「消遣」是人在偷懒,逃避工作的借口,而前者认为「消遣」是因为自己没有在工作中找到意义。

就我观察到的,现代的短视频、书本、各种文章,都反映了当今文化中,一种「二极管」式的思想——人们的生活被拆成了「工作学习」和「娱乐消遣」两部分,并且大家都习以为常

哪怕是「疯狂地学习,疯狂地玩」这样看起来先进开明的思想,也受到了这一底层逻辑的限制。它把人拆成了至少两种人格,把人们的生活割裂——基于这样的认识,再看哪些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但其他能力低下,甚至有反社会人格的个体,就能够理解了,他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割裂的

人们常常会经历高涨的学习和工作热情,和高涨的娱乐和玩乐欲望,不妨把两者看作类似双相障碍的两端。

正因为这种割裂的认识论,人们的生产力此起彼伏,幸福程度也在时间维度上参差不齐。尽管不是所有人都到了能和真正的双相情感障碍相提并论的情况,但大部分人都难以维持稳定。

稳定态应该是什么样的?

其实不应该有稳定态的说法,这两个端点就不应该存在。

先得讲清楚这两个端点到底是什么。「娱乐消遣」和「工作学习」的二分法其实不准确,只是为了方便理解而作的引入。要说明白也不难,其实就是「自己的时间」和「别人要求自己付出的时间」。

在《自我意识与自恋情结》、《自我外化与表达欲》这两篇谈「自我」的文章中,我已经表达了我的理解,关于「自我意识」是如何影响自我的行为的。

我已经讨论过,「自我」是有外化的欲望的,自我外化必定要在「自己的时间」里去完成。如果「自己的时间」被挤占,自我外化的欲望被压抑,个体自然会感到不愉快。人们常说的报复性熬夜就是这个原因,熬夜的人试图在夜晚这个属于自己的时间里满足白天没有被满足的自我。

个体要追求的舒服的状态,自然是自由的,全部属于自己的时间。这种倾向似乎指向了单个极端,完全称不上「稳定态」。但我想要表达的,就是:「别人要求自己付出的时间」这个概念完全不应该存在

也就是说,这个维度上的一端是不应该存在的,自我是不应该被侵犯的。这个维度不应该存在,因为应该存在的就只有「自我」这一个点。因为允许波动的维度不应存在,所以相对的稳定态也不应存在,「自我」的存在就应该是绝对稳定的

写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我短见,给我扣上「个人主义」的帽子,像我的父亲一样说教我「为什么人不应该只为自己而活」。但请你在做出任何评价之前,读完接下来的内容。

神圣不可侵犯的自我

我无意否认他人对自我的重要性,家庭、朋友、工作关系等等,当然重要。也正因为我承认他人对自我的重要性,我也就认为,他人正因为有了自我才重要

为了自己而活意味着,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活,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活,为了自己在乎的人而活…… 总而言之,就是为了所有自己在乎的存在而活。也就是说,「为了自己」其实就包括了「为了他人」,只不过这个「他人」仅限于自己在乎的人和事。

如果一个人胸怀天下,那么她的「为了自己而活」,必然也包括了「为了天下大众的美好生活而活」。如果一个人爱自己的家人,那么她的「为了自己而活」,必然也包括了「为了自己的家人而活」。如果一个人非常投入自己的事业,那么她的「为了自己而活」,必然也包括了「为了伟大事业而活」。

那么,「为了自己而活」和「为了自己有责任的他人而活」,仅仅只是涵盖范围广度的不同而已吗?答案是否定的。

在前面我举的例子当中,「胸怀天下」、「爱家人」、「投入事业」,其实都是情感的体现,而不是冰冷的责任关系。这些人正因为有放不下的情感,有着坚定的信仰,所以将他人纳入自己的生命意义当中。

而如果只有冰冷的责任链条,「为了他人而活」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一部分。比如,在重男轻女思想顽固的家庭中长大的女儿,在父亲病危时不愿意救助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完全能够被理解的。毕竟,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曾在醉酒时殴打自己和自己的母亲,在清醒时把自己的东西夺来给了自己的弟弟。她对这个父亲,只有社会规训她应有的对长辈的责任,而没有真正的亲情。

在这种情况下,花重金救助自己的父亲就不是一个能满足自我需求的行为,反而有自己不愿意承担的代价。那些舍身救父的英雄固然值得赞扬,但那本质上,是因为他们对父亲的确有着深厚的情谊,救下父亲就等于救下了「自己」,如果不救,「自我」的一部分就死去了。

我认为社会对这类情感驱动的行为,做出了稍显过分的褒奖,使得人们在很多时候只关注了外部行为,而没有分析内部的原因,进而导致了这样一种局面:人们开始要求那些没有情感支撑的人,去做那些只有有情感支撑的人才能毫无保留地去做的事情

更底层地来讲,人们看不到行为的背后,实际上是人物的「自我满足」,并且试图把一件只能够满足甲的事情,交给乙去做,并责备乙做不好这件事情,甚至责备乙拿不出甲那样的情感、不如甲那般投入;完全不在乎甲能做好的原因,实际上是甲本来就有那样的激情,而乙没有。

有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们给出了十分可笑的解决方案,他们试图通过话语和规训要求当事人产生情感——「拿出点激情来吧!」、「你要爱自己的团队!」、「为什么不能把热爱放在学习上呢!?」……

无论是行为层面的规训,还是更可笑的、情感层面的规训,本质上都是对「自我」的侵犯。人们意识不到,有些东西是不能够强求的。

指认凶手

你可能开始理解文章题目中的「摇晃尸体」指什么了。上文提到的规训行为,无异于抱着尸体喊叫「喂!你怎么还死着!给我活过来啊!能不能拿出一点生命力!」——无能、可笑,尽显愚蠢。

而题目里还有一个关键词——「凶手」。在很多情况下,这个「摇晃尸体」的人,就是「凶手」本人。他杀死了当事人,却不自知,还企图以可笑的方式让当事人活过来。这个凶手是谁呢?

我想大学教育的角度切入。我所在专业的一个老师经常跟我们吐槽,说我们软件工程的学生的毕业设计,往往都是「某某某管理系统」,经常出现重复的选题,而且用的还是相同的技术栈,没有一点新意。我的老师很敏锐地发现了问题,但他似乎没有思考背后的原因——为什么学生很难做出有新意的设计呢?

你已经知道我要讲什么了,学生的「创造力」早就在十几年浑浑噩噩的「学习」里被磨灭了,甚至可以说,现有的教育体系一直在阻止学生产生创意。所以,当这个出于教育体系当中的老师吐槽学生没有创意的时候,的确和「摇晃尸体的凶手」非常相似。

你可能会说,自己遇到不少有创新思维,也能鼓励学生发展并实现自己的点子的老师。但我想要讨论的,是「系统」的缺陷,而不是任何独立的人。我可以说,就算世界上 80% 都是这样的老师,只要「系统」不变,教育体系也很难产出更多的创新型人才。

(写到这里,我才觉得「产出人才」这个说法有多么荒诞)

不只是教育系统,如果我们把整个社会的人才体系抽象为一个大的系统,我们可以这样说:这个「系统」提供了一种抽象的、量化个人能力的指标,这个指标不一定完全统一,但在同一环境下它确实有着相对的统一。

用经济学里的「古德哈特曼定律」解释,变成目标的指标不是好指标(When a measure becomes a target, it ceases to be a good measure.)。人们想要爬到这个系统的更高位,就得以这个抽象的指标为目标,而当人们发现其中的规律之后,他们会发现,创造力对自己的指标的影响,并不如其他的因素

换言之,这个系统并没有真正地鼓励人们去创造新事物。个体只要有能力创造这个指标认可的价值,就能够获得成功;自然地,愿意去创造新事物的人就少了,毕竟这活吃力不讨好。

也正因为个体的时间和精力被其他更能够体现在指标当中的事务占据,就算人们知道创新很重要,也愿意去创新,但因为不得不优先迎合指标,所以创新相关的事务就被无限地搁置。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在做兼职的教培机构,为了让学生在周内取得更好的练习效果,采用了「班级 PK」的形式。

这个 PK 就有非常明确的指标,比如到其他班级巡演展示可以加 30 分。其中有一个看似很好但实际上很不合理的设置,学生之间面对面用英语聊天可以加分,10 分钟以上即可,聊了几分钟加几分,而且是按人头算。也就是说,如果同一个班的两个同学一起用英语聊了 20 分钟,一人就会加 20 分,这个班就加了 40 分。

这样比下来,到其他班级进行交流展示,完全不如班级内部聊天划算。即使前者很重要,也是他们希望鼓励的,但和后者比起来,没人愿意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事实也证明,一直在这个「班级 PK」里胜出的班级,并不是综合的学习氛围最好的班级,而是班级内部聊天最多的班级。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我的观点。因为系统对创新的褒奖不如做其他事情来得划算,无论创新能力如何,大部分人都会被系统的潜在倾向带着走,系统所依赖的指标,并不能反映真实的水平

所以我说,个体的创造力,早在他们被要求创造些什么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复活吧!尸体!

让我先总结一下。

我首先谈到了大众对「消遣」和「工作/学习」的双相障碍,又指出这两端本质上是「自我的时间」和「他人的时间」。我又进一步提出,「他人」的概念不应该存在,自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自我是赋予一切意义的存在。

而后,我将矛头指向了系统,我以我的理解描述了它是如何磨灭创新能力的。在这里我没有讲到的是,创新的新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个性」,是「自我」才有能力创造的东西,不是模仿别人、按照别人教的方式去做能够创造的。系统在磨灭创新能力的同时,也在引导个体走向一条更多人走的路,这一过程磨灭了个性,创新能力自然也不复存在。

最后,我似乎应该提出解决方法,毕竟这是问题提出者的职责。老实说,我不觉得我有能力给整个系统提出什么改进建议,我也无意责备系统的建立者,因为要设计一个服务于所有人的系统,确实很难。

对于处于这个系统下的个体,我想我可以说几句。

个体能做的,简单来讲,就是规避系统及其指标的「倾向」。个体必须明确自己的目的和目标,而不是被规则带着走。别人口中的「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要三思其与自我目标的关系。

此外,创新并不是一件难事。就和写作一样,系统把它粉饰得很高贵,似乎有不低的门槛,而系统又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只是提供了一套不明所以的指标和方法论,比如高考作文分数和各种应试技巧。但如果个体真的思考明白了写作的意义只是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思考,写作就一点也不难。所谓的创新也是如此。

简单来说,就是消除对系统的迷思之后有的放矢,让自己而不是系统占据主导地位,完全由自己做出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