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失去身为人的全部智识 聊聊「XVIII·月亮」

我时常因为想不明白一些事情陷入某种存在主义危机，后来想到，我好像非常恐惧失控、迷惘、脑子转不过来的感觉。我之前也在一篇文章里写道：

如今我害怕再次经历一段感情的原因之一，是我会被剥夺理智。

今天我决定要好好谈一谈这种时不时出现并困扰我的「失智体验」。之前用塔罗牌里的「魔术师」谈了自我，用「皇帝」谈了父亲和权威，今天就用「月亮」来谈谈失智与疯狂。

塔罗牌中的月亮

尽管有不少塔罗牌设计者采用了不同的诠释方向，但在传统的塔罗牌中，月亮牌上往往没有人，或者说，很少出现一个情绪稳定、能够冷静思考的人。

从词源学的角度切入，英文中有一个表示「疯狂」的单词——Lunatic——这个词的词根 luna 在拉丁语中就是「月亮」的意思。月亮在许多文化中，经常与「疯狂」联系起来。经典的狼人形象，就是在月圆之夜变身的；在不少月亮牌中，你也能看到对着一轮圆月嚎叫的犬科动物。这大概来自幽幽的月光在夜晚照射在黑暗的大地上时，带给人们的奇异感受，这种感受在人造光遍布的城市中，大概是不常见了。

月亮也与「夜晚」相关，进而也与「睡眠」相关。如果在一次占卜中抽到了月亮牌和逆位「宝剑四」和「宝剑九」这样的牌，就可能暗示问卜者的睡眠状态不佳，可以进一步分析睡眠问题造成的影响——神志不清、认知能力下降等等。

夜晚也与「黑暗」相关联，月亮牌可能暗示有些事情被藏在表面之下，未能被发掘或未能被道明，如果与「圣杯四」或逆位的「圣杯二」一同出现，就可能表示沟通不畅，甚至与「欺骗」和「隐瞒」相关。不过，我认为月亮牌所代表的欺骗并不会是什么高明的骗术和骗局，或者说，它更注重个体的负面感受。

在神秘学中，太阳和月亮都是很重要的行星¹，他们往往成对出现。我们常说一个人的星座是什么，实际上说的是他的太阳星座，也就是他在别人面前的表现是什么样的、其他人对他的印象如何。对应的，月亮星座表示一个人独处或与亲密的人相处时的状态²。月亮牌也暗示「独处」和「避免社交活动」，隐约表达了某种对外界的不安。

太阳和月亮可以简单地对应「白天的所思所想」和「夜里的所思所想」，也可以对应心理学的表意识与潜意识。在大部分的塔罗牌中，人们都习惯将月亮牌所涉及的潜意识，解读为「来自内心深处的不安」。韦特塔罗中的月亮牌中，除了对着月亮嚎叫的狼和狗，还有一只从水里爬出来的蝎子。蝎子代表心魔的浮现，是内心那些有毒的、不堪的想法。在我自己的理解中，月亮牌也代表内阻力。³

心魔的涌现与自我的失控

在《天使感召》这幅塔罗牌中，月亮牌中所描述的是一个梦游者，他站在海上的一座礁石上，四周全是长满了尖牙的恐怖生物，在他的头顶正上方，幽幽的月光穿过云层照射着整个海面。

这个梦游者实际上是守护天使 Elemiah，他名字的意思是「Hidden God」，即「隐神」。就按照我手中这本《天使感召》塔罗牌的说明书来看，Elemiah 被描述为内在旅途的天使，她会帮助人们解决心理问题，引领人们获得潜意识的洞察。

在塔罗牌中，牌面中的水体往往是潜意识的代表，象征着人头脑中非理性、非逻辑性（illogical）的那一部分。从水里爬出来的怪物，无论是韦特塔罗中的毒蝎子，还是这副《天使感召》塔罗牌中的气势更吓人的一大群水怪，都象征了来自潜意识的威胁，像是一种「对内攻击」，或者是「内心对自己的攻击」。

在《吸引力法则》塔罗中，潜意识的攻击性是用「黑暗森林中虎视眈眈的眼睛」来描绘的。攻击性不如长满尖牙的水怪，但来自黑暗的凝视，则从另一个面向体现了「月亮牌」所带来的不安，仿佛有某种魔鬼盯上了自己。

剧毒的蝎钳、凝视的眼睛和无法控制的怪物，在月亮牌中，都象征着个体的阴暗面，在分析心理学中被称作 Shadow，是与 Ego（自我）相反的人格。⁴Shadow 往往在梦中和无意识中浮现，可能包含着对自我人格的补偿性特征，这也对应了前文提到的「太阳」和「月亮」分别对应的自我的部分。太阳表示表意识和自我，而月亮则是潜意识、无意识和阴影。

回到《天使感召》塔罗的月亮牌，在潜意识的虎视眈眈和尖牙利爪的威胁下，这位「守护人们内心旅途」的天使，竟然正在梦游，迷糊地睡去了。兴许这张牌想要表达的就是这种状态——在夜晚，当所有的防备都已经跟随黑暗沉睡，你要如何独自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困于无人之境

月亮牌所揭示的内心挣扎，最可怕之处在于——没人能帮你，你只能靠自己。

有时，月亮牌可能会表示内心的恐惧，如果有人陪着自己走过，这种恐惧可能就不那么明显了。不过，那是因为在他人的陪伴下，月亮的影响并没有真的显现出来，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看清自身恐惧的来源，而是借助太阳（他人、表意识、尚存理性的自我）的力量勉强渡过难关。

你不能依靠别人解决自己内心的问题，因为当你与他人共处一室时，这些问题不会困扰你。太阳下没有新鲜事（nihil sub sole novum），当你与他人相处，你不需要面对未知的、复杂的潜意识世界。

如果在感情相关的占卜中抽到月亮牌，除了「沟通不畅」，我还会联想到「不健康的依赖关系」——离不开对方，感情经营得再烂，两个人再不合适也不愿意分开，原因可能是有人无法独自面对自己的内心；当有人待在自己最内层的世界里，一切都那么美好，而当另一个人离开，孤独感便会铺天盖地地涌来。月亮牌所代表的「孤独」，兴许并非是「没有人与自己相伴」，而是「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相处」。

有人认为月亮牌在占星中对应爱幻想的「双鱼座」，这也意味着当事人在月亮牌所指示的场景下所感受到的不安，可能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不切实际的幻想。焦虑情绪可能源自想得太多，和朋友待在一起兴许能通过催产素缓解焦虑，但这也是一种逃避——如果焦虑真的很严重，需要做的是向内求索，明确自己真实的需求和负面情绪产生的原因，很有可能，这样的情绪来自于对过去或未来的幻想，完全是不切实际的东西。不一定要直面恐惧，也不要攻击自己情绪的合理性⁷，当意识到幻想存在时，专注当下兴许是最重要的。

只有你自己才能拯救你自己。

当理智完全失效

月亮牌也是一种提醒：理性的力量被高估了，很多事情光靠理性完全无法解决。当身为人的智识消失殆尽时，又要怎么办呢？这时，守护天使已经睡去，你的理智正在梦游，你必须以最原始的姿态，用本能和情感抵抗那些无法被理智认识的自我。

这里我想到了《独树不成林》播客的一期节目中播客主举的例子。她说，当一个女性身处一个法治尚不健全、女性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国家中，喊着要上桌吃饭、要平权是没用的，她唯一能给这些女性的警示就是「保护好你自己」。她说，他在这样的国家出门，必须要带着一个男性朋友作为保障。她在某个中东国家时，一个与她同行数周的中国男人，在车开到荒郊野外时突然向她提出发生性关系，不然就把她扔下车。当时，她不得不装成一个来自美国的性开放的女人，说自己必须回酒店吃阻断药，不然会传染艾滋，这才逃过一劫。

在这样的场景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才是有用的——想象如果她试图跟这个男的理论，大谈他如何不尊重女性，下场会是怎样？

月亮牌可能代表的情景中，理智是完全失效的。想象你被扔到了一个食人族部落，仅凭你一人的口舌当然无法说服那些野人「吃人是不道德的」，因为他们根本不讲道理。你能做的，就是用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和在绝境下爆发出来的力量撒腿就跑，或者用最暴力和最硬气的手段竭力反抗。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选择，不过这有些浪漫地愚蠢——兴许用音乐或者他们理解的语言，吟唱或作诗感化他们吧，毕竟情感这东西，确实要比理智强大太多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必须保证人生安全、能吃饱饭、能活得下去，才有资格谈文化、讲道理。说「资格」兴许也有些倒果为因了，因为一个吃不饱饭的人根本不会在乎有没有资格这回事。

你可以说这种原始的行为模式毫无人性，事实确实如此。月亮牌描绘了一个理智完全不起作用的场景，因为当事人正处于一个最基本的需求都难以得到保障的状况中，此时人的理智退去，兽性逐渐显露了出来，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月亮牌上没有人。

高塔、星星、月亮与太阳

在愚人之旅理论中，塔罗牌的 22 张大阿卡纳牌有着前后顺序的关联，代表了 0 号牌愚人走完一生所需要经历的事情和所需要具备的品格。月亮牌的前一张是星星牌，星星牌的前一张是高塔；月亮牌的后一张是太阳。这一小节，我想谈谈这四张牌的顺序关系。

高塔牌对应火星，象征着灾难，更抽象地来讲，它象征着某种秩序的轰然倒塌，原先构建起来的东西突然就消失了。高塔象征的灾难无疑是可怕的，但只有高塔倒下才能看到它背后的星星。

高塔和星星表示，愚人必须经历过一场灾难、痛苦、全然的崩塌之后，才能脱离恶魔（高塔的前一张牌）的束缚，暂时从现实中脱离出来，以乐观、轻松的姿态面对生活。星星对应水瓶座，正如「仰望星空」这个词所象征的，星星牌在我看来是一种对自我愿望的重新思考，开始关注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在经历了更实在的崩塌（高塔）之后，仅间隔了一张牌，愚人就再次陷入了一种关于自我的存在主义危机，也就是月亮牌所揭示的内容。当「月亮」呈现逆位时，这种危机更有可能指示「星星」的课题没有完成。也就是说，当个体被心魔、内阻力、来自潜意识的危害困扰时，其原因极有可能是没能正确面对自我的愿望，也就是本该在星星牌所指示的场景下完成的内容，没有被完成。

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在小说《电梯里的无头天使》中想要表达的，就是这种对自己心魔（月亮牌）的对抗与和解，而与另一部分的自己产生矛盾的原因是自己没能很好地面对自己的愿望（星星牌）。如果你感兴趣，你可以在《好梦，我的恶魔》这篇文章里读到有关小说情节的解释和由来。事后再看，我觉得这篇小说写得非常「月亮」。

月亮牌之后是太阳牌，这张牌总是让我联想到拉丁谚语「nihil sub sole novum」，意思是「太阳下没有新事物」。我自己的理解是，「太阳下」象征着一种明了的、清晰的、没有未知的局面，这与月亮象征的复杂、纠缠不清、暧昧、阴影相对。我认为，个体必须先在月亮牌中面对自己，才能够在太阳下与其他人简单快乐地相处和生活，因为只有把烦心事、情绪都处理好了之后，这些东西才不会影响在「太阳下」的世界。

我想这也是一种提醒，当你在他人和外部世界面前感到畏手畏脚时，很有可能是你从未正确地面对自己。萨特的「他者地狱」，极有可能是自己一手造就的——因为对自己无知，却无法意识到这样的无知，才会觉得和他人相处是种痛苦。

我并不是在批评「他人即地狱」这个说法，毕竟没有太多人能真正地完成「月亮牌」所揭示的人生课题，这个说法对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成立的。星星、月亮、太阳在处在「愚人之旅」靠后的位置，属于「超我」的范畴，而大多数人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可能都无法到达「自我」中「战车牌」的位置。

最后

因为水逆开始，笔者太阳星座、月亮星座和上升星座都是水星守护的（双子座和处女座），感觉受影响很大，明显觉得脑子转不过来。在本周的某天又正好抽到了逆位的月亮牌，又想到好久没更新「塔罗牌漫谈」这个系列了，那就干脆谈谈「失智」这个话题吧。

写的时候几次卡壳，感觉思维很乱，而且注意力难以集中（我觉得我要是再谈水星逆行对我的影响的话，不信玄学的那部分读者就要坐不住了），不过，写到最后发现塔罗牌完全可以作为文学、哲学和心理学的叙事载体，是很值得写下去的。所以，之后大概会尝试更频繁地更新「塔罗牌漫谈」系列，凭感觉慢慢把 22 张大阿卡纳补全吧。

封面图来自 Avery Cocozziello @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