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应对他人的赞美？

与朋友彻夜长谈那晚，我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不擅长应对夸奖——我的反应是不断发出疑问「真的吗？」，然后不自然地点头道谢；有一位朋友的反应是把头埋进衣服里，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听对方讲话。

我在听播客的时候，也听到一位嘉宾提到类似的现象。他的一位老师让与他共事的同志夸他，赞美之词都是真实的，也都对应到了他真正做过的事情，但他感到非常不自在，几分钟后不得不叫停了对方。他甚至觉得，如果你讨厌一个人，那就狠狠地夸他吧，他一定会感到生不如死的。

另一位 ENFP¹ 朋友的反应点醒了我。她面对他人的赞美时，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自己要怎么办」这个问题上，而是将人群的注意力又还给对方。比如，对方观察到了她身上的某种特质并讲了出来，她会说「你观察的真仔细！」。

内倾与外倾

虽然 MBTI 是不是伪科学还有很多争议，但研究类型学确实给人提供了一种了解自己的方式。人们常说的「I 人」和「E 人」，其实并不是内向者和外向者、社恐和社牛的同义词。简单来说，MBTI 反映的是个体的认知偏好，当遇到问题时，I 人偏好向内思考，而 E 人偏好向外求索。²

就比如，当有人赞美自己的时候，I 人倾向于思考「我真的是这样吗？」，而 E 人倾向于思考「他为什么会夸我呀？」。I 与 E 的差别在于他们更偏好关注内部世界还是外部世界。

这种偏好的差异，或许就天然地造就了 I 型人格和 E 型人格在面对赞美时的不同应对方式。E 人天然地更偏好关注别人，关注赞美者的言谈举止，更容易接住对方的好意；I 人天然地更偏好关注自己，关注自己内心的想法，也就更容易产生「我其实不是这样的」的想法。

这么一看，在接受赞美时感到不舒服，其实是非常「自我」的，因为这其实反映了接受赞美的人只看到了自己，而没有看到对方的好意和洞察力。

原生家庭与社会文化

东亚小孩从小就不会接受赞美，因为很少听到这样的话。就算过年时，亲戚说点好听的话，家长说不定也会反驳，搬出自家小孩的一些缺点来讲。

就算跑的远远地，自己的父母兴许也还没离开自己，当接受赞美时，若是没人拆台，就会感到不平衡，于是开始拆自己的台——「没有啦，那只是我运气好而已！」。当自己没有办法拆台，对方说的都是真的，自己的确就是那么厉害的时候，这种平衡无法被达到，就会感到不适，甚至想要逃走，因为自己没办法相信自己是别人口中那个闪闪发光的形象。

这个症状有个名字，叫做「冒名顶替综合征」（Imposter Syndrome）³。尽管不被认为是一种精神疾病或人格特质，但的确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现象。据称，似乎爱因斯坦在临终前也有可能经历了这种现象。

冒名顶替综合征患者认为自己名不副实，担心被人发现自己是个骗子，尽管自己真的很勤奋且有实力。这种现象在成功人士中非常常见。

在《一生之敌》这本书里，Steven Pressfield 甚至把这种症状当作成功指标之一。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并为此感到担心，那很有可能你就是成功的，因为那些真正的骗子就算有自知之明，也不会觉得不舒服。

不过，无论怎么说，被赞美后觉得不舒服是许多人都会经历的一种心理现象，我想大部分人都需要花时间理解和学习，甚至是练习如何应对赞美。

看清赞美背后的目的

在一些工作环境里，赞美是很常见的。我正在工作的地方也是这样，我甚至觉得有些极端，每次有人上台分享，几乎全是赞美的话。令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我的一个同事上台分享自己欣赏了学生成果展示之后的感受，她的分享里有一个词反复出现，这个词是「非常非常好的」。

是的，不是「好」，也不是「非常好」，是「非常非常好」。

我觉得这样的赞美是无力的。我在某个英语 YouTuber 的视频里听过这样一句话，我已经忘记出处了，但至今记忆犹新：

Very is a very weak word. 「非常」是一个非常弱的词。

在很多场合里，赞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像通货膨胀一样，如果到处都是赞美，那赞美就不值钱了，给人带来的情绪价值也会大打折扣。我之前的一位领导人在我完成了一件之前没做过的事情之后对我这样说道：「你和 XXX 黄金搭档啊」。但事实上，我和这位同事并没有太多共事的经历，而且，她的语气异常平淡，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感觉，她的赞美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因为公司的企业文化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赞美兴许是为了让工作氛围变得积极向上，对于一个教育培训机构来说，用这样的氛围感染学生也是很重要的。不过，有的时候，赞美的目的并不纯粹。我做上一份兼职的时候，我就常常感受到「所有人都笑着拍着手掌看着我，想让我干我不想干的事情」，真的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如果是和朋友交心谈话，真诚的赞美很容易被识别，但工作场合就不一定了，许久未联系的朋友突然来夸自己也非常可疑。正如前文所说，在接受赞美时将注意力归还给对方的前提，是对方的赞美要真诚。

收集真诚的赞美

读《Steal Like an Artist》这本书的时候，作者提到他会收集别人对他的赞美，我记得他说的是「Keep a praise file」。我听了他的建议，在 Apple Notes 里建了个文件夹，用来收集别人对我的赞美。

这种行为可能有些自恋，但其实如果你真的做了，你会发现：

1. 你会开始区分真诚和目的不纯的赞美。
2. 你会被暴露在赞美之词当中，不得不面对那些话语，这是一种「如何应对赞美」的练习。
3. 当你回看其他人对你的赞美时，你会获得力量，变得自信。
4. 你会记住那些给你鼓励和力量的人，区分哪些是真正的朋友。
5. 如果赞美者看到自己的话被收集了起来，他们会感到高兴，因为他们的赞美有了回应，他们会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
6. 你能从别人的视角里认识自己。
7. 如果你一直记录，你会收获一生的宝贵财富。

如果你和我一样不太会应对他人的赞美并且想要做出改变，不必强求，可以从收集这样的小事做起。此外，就是要看到别人，看到别人言辞之外的目的，以及好好地认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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