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社交是一件非常消耗精力的事情。我总是会逃避让我感到不适的社交,例如走在路上遇到半熟不熟的人,会掏出手机装作没看见,然后绕道往别处走。
尽管内向和外向没有优劣之分,但社交能力是有的。这种能力的缺乏的确对我产生了莫大的影响。例如,我常常因为其他人给我带来的压力感到焦虑,无论是工作上、学习上的,还是朋友之间的邀约和活动安排。当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往往会找到另一个发泄口,和我的另一个朋友抱怨。我当然知道这样不好,我不需要我朋友给我建议,我也能明白,处理这种情况的最好方法是跟当事人面对面说清楚。
但我不想。
我说过,我认为社交非常耗费精力。如果要我在焦虑和苦恼的时候再找人「认真严肃地谈一谈」,那简直是太可怕了,听着就累。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社交的?
我对心理学中有关性格形成的理论还不够了解,但我觉得这大概和我的童年坏境有关。
我的父母,以及爷爷奶奶,都忙于家里的生意,每天都要很早出门,很晚回家。我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站在校门口的台阶上等待,如果看到家长在不远处来接自己回家,就可以下楼梯去找家长。
老师当然会默认所有一二年级的小学生都有家长接送,并没有告诉我们,自己一个人回家的话,就可以不站在楼梯上等。所以,我每次都是和同学站在一起,在台阶上等几分钟,看见有几个同学跟着家长回家了,也装作自己终于看到自己的家长了,若无其事地走下楼梯,然后一个人径直回家。
你可以说这样的童年让我变得更加独立,也更能够适应孤独,但我在回忆这段经历的时候,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当时不敢直接走?
因为冥冥之中,我认为自己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不能成为规则中的例外。很显然,在老师制定的「看到家长再走下楼梯」的规则里,我这个没有家长接送的孩子就是一个例外。我对于成为这种「例外」,有着近乎本能的恐惧。
即使是现在,遇到类似的情景,我大概也会做出相似的决定,因为解释「自己为什么是例外」很麻烦。大一刚入学时的军训,我因身体原因申请了观训(也就是不参与训练,但需要到场,可以负责一些后勤工作),于是报道的当天我就在陌生的校园里奔波,从宿舍跑到食堂的打印店,再跑到校医院,再到处找辅导员。要不是真的不能参加军训,我也不会大费周章在一个大晴天到处跑。
即使是在写这段话的时候,我也没有解释不能参加军训的具体原因,只是以「身体原因」一笔带过。具体地,我是因为患有癫痫,不能参加刺激神经的剧烈运动。更进一步的原因是,我不想参加军训这种形式大于真实价值的活动,恰好前段时间去复查时找医生开了一张证明,有正当理由不参训。事实上,我每周都有三到五次的体育锻炼,在减肥的一段时间里,甚至是每天高强度运动。
你看,要解释自己为什么成为例外,不仅要费很多口舌或者笔墨,还得暴露一部分真实的自己。
暴露真实自我,也是暴露自己是「例外」的事实。也就是说,如果要解释自己为什么成为「例外」,就得进一步暴露自己作为「例外」的事实,这很有可能是一个连锁反应。在一次又一次深入的解释和暴露之后,自己就也离群体越来越远了。
人类对脱离群体有着本能的恐惧。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在原始时代,脱离群体意味着更低的生存概率,只有那些懂得融入群体、对被排挤有恐惧的人,才更有可能活下来。只有活下来,他们的基因才会得到保留,于是现代人类就在基因层面上保留了这种对群体的依赖。这是进化论。
从这个层面看,「社恐」看似是反人性的,其实不然。害怕成为「例外」,所以不暴露真实的自己,避免任何可能让真实自我被暴露的情景,都是为了让自己不被群体排挤。避免社交其实有利于自己处于群体当中,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
一次强硬且令人不适的突破
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 1,大一下学期,我在校外做了一份兼职。工作的内容,就算是现在的我看来,其实也觉得非常冒犯人,如果让我再做一次,我一定会拒绝。不过,即使是这样,这份工作的经历也的确让我收获不少,至少对人际交往有了一些见解。
大致的工作内容,就是到本地的各个高校里,宣传某个声称是「学长学姐组织的活动」,之后也的确会由我们这些学生带领开展这个活动,不过最终目的是为了在一周的活动后,邀请参与活动的学生到校外的培训机构,出席周末的公开课;在公开课现场,也需要我们咨询学生的情况,「打痛点」,以过来人和同龄人的身份邀请对方一起学习。
不得不说是很聪明的营销手段,我也不想批评这种策略,毕竟它没有违反任何规定。但是,它的确令我感到非常不适。
究其原因,这份工作要求我无时无刻不成为例外。
比如,作为 A 大学的学生,我要到 B 大学和 C 大学去宣传。B 大学离市区较远,管得不严,校外人员直接刷身份证就能出入。问题在于,面对这种线下的宣传,学生当然会提出质疑:为什么不在班级群里宣传?为什么学校的活动还要收钱?为什么我从没在其他地方听说过这个活动?为什么参加活动不加二课分?还有更致命的:你真的是我们学校的吗?
教给我们的解释的说辞非常苍白无力,像是:“班级群里没人看呀”、“因为之前有很多同学为了加分才参加活动,所以现在不加了”、“费用是我们要来印刷教材的,还有一些运营的费用”。还有更扯的:“以前没听过,现在不就听到了嘛!”
真实的原因即使没有跟我们阐明过,如果动点脑子,自己也能想清楚。比如印刷的教材就跟杂志一样的薄薄一本,哪需要收费 59 块钱?什么运营费用?那些活不都是我们在干吗?报名的学生最后大部分都会来上公开课,报名费可就得六千起步,怎么会覆盖不了这些费用?有的学校学习氛围一般,招生有困难,价格就可以下调到 19 块,美其名曰「校区补贴」,不就说明了我要别人报名的这个活动本身就不值那么多钱?收费 59 块钱,难道不是公司统一规定?直接说明就好了,瞒着我们打工的干什么?
C 大学在市区,又是 985、211 高校,管控很严,非本校学生或教职工,没有预约不能出入。于是,我们得钻栏杆进校门——是的,如果被保安抓到就得去保卫处了,除了装可怜之外,还得经历被保安大叔教育、签字保证、拍照公示等一系列操作,并且这一过程中不能暴露自己进校的真实意图。
这样的槽点和漏洞还有很多,我说这么多的主要原因,是为了说明:这份工作在要求我成为例外的同时,还给了很多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搪塞说辞。就算我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成为例外,我也不能暴露真实的自己,而是要用他们编造的谎言,向别人展示一个虚假的自己。
最可怕的,不是别人讨厌自己,而是别人,因为讨厌某个形象,而恰好自己不得不假装自己,变成这个形象,然后被讨厌;就算自己也讨厌这种形象,也无法说出口;就算自己和群体是同频的,却又被逼迫远离群体。
或许你会认为,被某一群体排斥的结果是换来了另一个群体的支持和接纳,就算被学生讨厌,你也会被自己的团队伙伴接纳。对很多人来说的确是这样,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坚持做这种我认为冒犯人的工作了;但对我而言,就像《被讨厌的勇气》里说的,当感到伤心时,要从更大的共同体中获得认同。
当我们在共同体中感到不幸时,要从更大的共同体中寻找归属感,不然最终就只能越来越封闭自己。例如,如果在学校中认为老师的行为不合理,就应该提出,因为尽管在学校的共同体里,老师对学生有掌控权,但如果跳出这层思维,从社会的共同体的视角来看,老师和自己都是平等的人。
—— 阅读《被讨厌的勇气》时记下的笔记
如果被学生群体讨厌,仅仅感受工作团体中带来的温暖来获得慰藉是不行的,因为自己同时处于「学生」和「做兼职的学生」两个共同体中,前者是更大的共同体。在大的共同体中受到伤害,就缩回更小的共同体中获取安慰,是目光短浅的行为,这样做很容易让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退缩中,最终只剩自己一个人可以依靠。解决方案有两个,一是不再因为自己的工作感到受伤,从根源上断绝寻求慰藉的需求;二是站在更大的共同体一边,认为「尽管宣传无罪,但欺瞒有错」,停止自己认为错的行为。
我做不到第一个,所以我退出了。
令人讨厌的不是自我意识
前几天,有一位泛泛之交,暂且称作 D,做了一次十分钟左右的分享(大概是我所在的一个团体为了相互了解和锻炼表达能力而定期展开的活动,每个人可以选择一个感兴趣的主题和大家进行分享)。其他人的分享都很贴近生活,有一位朋友分享了有关他家乡的事情,有一位朋友分享了一些生活中常见的误区,我分享了自己学习法语的过程中观察到的有趣现象……
至于小 D,我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备受争议的话题作为她的分享主题的——巴黎奥运会开幕式。
作为性少数群体,我当然有被她的反 LGBT+ 言论冒犯到。不过最令人恼火的并不是她的立场,而是她根本没有可以被称作「立场」的东西这一事实。她有的只是看到「怪人」觉得不舒服的「感觉」,和她贫瘠的、跳不出信息茧房的信息查询能力,以及狗屁不通、毫无逻辑、强词夺理、危言耸听、阴谋论式的演讲内容。
你以为她讲巴黎奥运会开幕式,就会放开幕式的视频作为论证材料给大家看吗?不不不,她要是不放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她播放了一段,被网友和保加利亚妖王的《HOP》MV(也就是歌词里有「Lover, Fucker」,早就变成烂梗的那首歌) 剪辑在一起的,以娱乐搞笑为目的的视频片段。
“?”
我词穷,除了扣问号我真想不出来我能给什么反应。
这之后,小 D 就开始了羞辱她自己的第一步——充分展现了她对「变性者」这一群体彻彻底底的无知。从她的说辞来看,她完全不知道什么是「跨性别者」,也不了解「改变性别认同」、「改变性别」和「进行变性手术」这三者的区别,因为她声称「美国学生可以不告诉家长就变性!实在是太可怕了!」,而她放映在 PPT 上的材料却是「美国某学校,规定学生可以在不告知家长的情况下,更改其性别认同」,这和做不做变性手术完全是两码事。
第二步,向我们展示她的阴谋论主张——小 D 询问我们美国老师帮助学生隐藏变性事实(实际上只是性别认同)是为了什么?然后给出了她自己的可笑回答(我没有因为气愤而乱说话,事实就是非常的可笑)——“因为做变性手术是要钱的呀。所以老师鼓励学生变性,就是为了钱呀。这是资本的力量。”
当时我在台下听得想骂人,现在我很像给她鼓掌,她一定觉得自己意识到这点很厉害。
先不谈「鼓励学生变性」这一表述在事实上是否成立,仅凭老师和资本这两者有潜在的利益牵扯,就把可能性当作事实解释,这本身就是非常可笑的逻辑谬误。这就好比,因为在水里捞尸价格昂贵,到了春节则更是天价,就认为镇上唯一的捞尸人是在春节杀害某个女孩的凶手——写成小说或许很精彩,但请别活在幻想里。
第三步,在把她的无知和愚蠢展示得淋漓尽致过后,她又试图用别人的不相关观点武装自己。在分享的最后,她播放了一个视频,视频的内容大概是:
变性人变本加厉,我们不能容忍。之所以变性人如此猖狂,是因为我们之前容许了同性恋。你知道吗,国外有人改造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变成蜥蜴人、老虎人。如果我们继续容忍变性人,之后人类就不是人类了。以后我们的孩子去上学,左边坐的是一个海妖,右边是一个狮子人,你还敢放心送你孩子去上学吗?如果继续放任发展,到时候我们还没法阻止他们,他们会说「你不让我当半兽人,就是侵犯我的自由」。别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他们现在变性人就是这样,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这种论调,看似合理,其实很容易推翻。这种观点产生的根本原因是对性少数群体和这类所谓的「半兽人」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
关键在于,性少数不是个人选择。
中国科学院早在 2012 年发表文章,称「同性恋始于子宫」2,解释了同性恋性取向与基因和遗传的关系。大量的研究报告都表明,性取向的成因极其复杂,包括遗传基因、胎儿激素水平、大脑结构、早期童年环境和社会环境。
弗洛伊德在其著作《性学三论》(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 1905)中讨论了性取向的形成。他认为,成人的性取向是由幼年时期的性体验和心理发展过程决定的。他还提出,异性恋和同性恋并不是绝对对立的,而是在一个连续体上。
综上所述,性取向并非是一种个人选择,而是由一定先天因素和一定后天因素影响,被多个因素塑造的结果。
至于跨性别群体,在以前的国际社会和现在的中国,他们被认为是一种疾病的患者,即「性别认知障碍」,也称「性别不安」。这类患者会经历显著的有关性别的「临床上的显著痛苦」3,是医学上承认的痛苦,而不是因为个人选择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而产生的境遇上的痛苦。
此外,早在 2019 年 5 月 25 日,世界卫生组织就已经将「性别认知障碍」从精神障碍的分类中移除,并且更名为「性别不一致」。但国内目前还没有将跨性别群体去病理化。
综上所述,性取向和性别认同都不是个人选择,与极个别改造身体成为「半兽人」、追求个性美的人群有着本质区别。将两者混为一谈是完全错误的,没有正确认知性少数群体;认为任由「变性人」群体发展会导致人类变成「半兽人」更是非蠢即坏。
而这类人的认知过程,我做一个猜测:他们看到同性恋,由于和他们长久以来的认知相悖,所以感到不适,将他们归类为「怪人」;同理,他们看到「双性恋」、「跨性别者」,都认为是「怪人」;而看到那些改造自己身体的「半兽人」,当然也将其归类为「怪人」。
常人不会主动了解「怪人」的形成原因,所以忽略了不同群体之间的本质区别,将他们的出现顺序(虽然更多的时候,是他们发现的顺序)总结为「怪人」的发展规律或发展路径,认为如果不干预,「怪人」就一定会按照此规律发展下去。
这些人自认为自己掌握了规律,却不知道自己处在信息茧房当中。
当然,我批评的对象,不主要是这些人。我们的小 D 同学,比这些人更值得批评。
如果说前者是因为认知受限,不了解性少数群体,所以做出了如此的判断,那还值得尊敬,因为他们敢于就自己观察到的,发表独立思考之后的观点,并且,他们的行为是出于对社会共同体的关心,因为担忧「怪人」会对社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尝试对共同体做出贡献。
而小 D 同学,仅仅是在吃饭刷短视频的时候看到了有关此类话题的言论,觉得不舒服,但自己又没法反驳。于是,她开始在抖音和 Bilibili 上搜索有关内容,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找到了与自己立场相同的言论,把别人的论证过程不假思索地搬过来,拼凑成了一个十多分钟的演讲,误导更多的人。一切都是为了抒发她在看到自己不理解的人和事时,感到的震惊和不解之情,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伤害别人。
通过认识小 D 行为的逻辑,以及我对她产生的厌恶情绪,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讨厌那些真正表达自己观点的人,我讨厌那些完全没有自己的东西的人。小 D 在演讲最后播放的视频,尽管我不赞同并且也能反驳其中的内容,但我实际上非常尊敬那位能发表自己真实想法的中年人。相反,让我感到厌恶的是没能正确认知自己情绪,把别人的东西拼凑在一起恶心别人的小 D。
令人感到厌恶的,或许不是自我意识;恰恰相反,自我意识的缺失,或者说不成熟,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作「愚蠢」的东西,才是最令人讨厌的。
初窥门径
我一直以来只是把别人说的「勇敢做自己」当作一种处世态度,它对我来说其实有些抽象。很多时候,我们并不了解自己,所以当别人说「做自己」的时候,我们反而会感到迷茫,或者认为「做自己」就是全然的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最终发展成为一种「放肆」的行事风格。
而我这类人的迷茫,变成了对规则的崇拜——认为遵守规则才能社交,成为例外就会受到排挤,所以不敢展露真实的自我。
当我终于建立起自己的人格,我也才能慢慢摘下人格面具,展现出自己的真实。而这样的真实并不令人讨厌,它可能是例外,但自己拥有一套独立于规则之外的逻辑自洽体系,就不会让人觉得自己离开了规则什么都不是。
我最近在读《七十八度的智慧》,这本讲塔罗牌的书里其实有很多有关个人成长的启示。大阿卡纳的第一行代表意识和行动,社会意义上的价值;这一行的最后一张是「战车」牌,它表示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表示一个人在经历了前六张牌的事件后,终于建立起了自己的人格面具。而这个面具,将会在第二行有关无意识的旅途中,被逐渐打破,因为这时,愚人需要抛弃小我,探寻真正的自我。
让人感到讨厌的是尚未成熟的小我,是虚假的,或者是外在的、被社会构建起来的自己。在深入的自我探索过后,浮现出来的真实的自我意识,是不会被其他同样抛弃了小我的人讨厌的,或者说,此时的意识已经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了。
所以,我现在还社恐吗?
我还是觉得社交很累人,但我已经不会为了迎合规则而让虚假的小我占上风了。我应该还没有走到「死神」的位置,小我还没能迎接他的死亡,但我很清楚,规则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个多么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了。
-
为了避免进一步成为例外,同时也避免文章变得罗嗦,这里就不做解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