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看文字的话,我自认为是一个表达能力还不错的作者,可我并不是一个好的演说家。可以说,我的语言表达能力极其匮乏,在公众面前,我时常不能清晰地表达我的观点,被淹没在自己的话语乱流当中。明明都是语言,写和说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本文想要讨论的,是个体在公众面前讲话与自己写作时的不同,这里的讲话不包括与朋友、陌生人,或者是一群人进行的「交流」。事实上,公共演讲和写作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在一定的时效性中,两者都是单向的输出,而对话则不一样。

写作和演说看起来在地位上差别不大,但不幸的是,公众演讲是必要的能力,在大众所认可的范畴里,甚至比写作重要得多。尽管许多人有些看低写作能力而吹捧演说能力的态度,这令人生厌,但不可否认,人们就是更愿意听,而不是去读。

至于为什么,我想从以下几个方面切入:

  • 理性思考的存在与否
  • 听和读的区别
  • 自我与群体心理

宕机的系统

用《思考,快与慢》里的话来说,与直觉、感性认知相关的思维系统被称作「系统一」,与之对立的、更理性、注重思考但也更费力的系统,叫做「系统二」。

就我的经验来谈,在写作时,系统二是高度活跃的,而在公众演讲面前,系统二往往会陷入一种「宕机」状态。也就是说,公众演讲实际上十分依赖系统一,也就是更感性的认知。这就是为什么演讲可以靠反复背诵、练习取得好效果,因为这样的内容会在记忆里停留更久的时间,可以被系统一直接取用;如果遇到忘词、卡壳的情况,就需要调用更费力的系统二,而它早就在被公众注视所带来的压力下停止响应了,所以很容易通过系统一说出一些前言不接后语的话。

抛开这些奇怪的名词不谈,简单来说,在被注视的压力下,人很难进行理性思考。如果一段内容没有被提前记住,想要临场发挥就非常考验能力,因为这个时候能够进行理性思考的那部分大脑已经宕机了,或者说是内存要被紧张感填满了。

而写作不同,写作者在适合写作的环境下,很容易进入极度专注的状态,或者说心流(flow)状态。在这个状态里,他的大脑完全受自己控制,能够自如地调用各个系统的功能。

可以说,写作是进行深度思考的工具,而演说的环境抑制了深度思考的可能性。在压力下,人没法那般自如地使用大脑。就算是老练的演说家,在演讲时也没法进行太多的思考,尽管没有压力,大脑需要处理的信息还是很多,台下观众的反应、自己说话的方式、肢体语言、表情管理、观念是否传递到位、是否需要补充解释等等。

而写作就轻松多了,纸笔、键盘和屏幕可不会批评你。在写作时,你只需要观察自己内心的反应,就算要援引他人的观点、从读者的角度考虑措辞方式,那也得听从自己的想法,而且自己有的是时间思考,不需要立刻做出反应。换言之,写作给思考留下了更多的空间,而且个体能感到更多的「掌控感」。

写作让思考成为可能,演说却不是思考应该存在的地方。从某种程度上讲,要更好地传递思想,写作是演说的前置条件。我见过不少不写作的人的演讲,其中情感的占比很大,甚至有些自说自话、自我感动的意味,只有了解他的人才会懂——这样的思想没法脱离原来的群体传播。而基于写作的演讲,更有议论(根据情况,还可以称作「辩论」)的特征,如果目的是追求真理,这样的演讲是更值得倾听的。

Tough crowd and good readers

演讲者最担心的,莫过于台下的人不理解自己在说什么。如果有人反驳自己的观点,那也是有理解的前提,就算是误解,也值得讨论。可如果听众连自己在讲什么都不知道,这场演讲无疑是失败的。

大部分人都不会把不明所以的演讲怪罪在观众头上,自嘲愚昧无知的听众也没有理由称赞演讲者。

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很不一样。因为文字都摆在那里了,肯定比线性的语流要方便理解。而且作者在出版之前,也有充足的时间打磨内容,就算书本对某些人来讲的确有门槛,那也是因为门槛是事实意义上的真实存在,是可以被论述的。除了观点不合,没人会怪罪一个认真的作家。

就算你说一本书是「烂书」,你会骂作者认识浅薄,写作能力往往不是主要的攻击点(毕竟都写书了写作能力能差到哪去)。但如果你听了一场「烂演讲」,比如常见的「大学老师上课」,他们的知识储备往往不差,但读 PPT 的演讲能力属实让人抓狂,骂这老师不行的时候,其实是对「演说能力」的攻击。

也就是说,演讲者相比写作者,其表达能力更容易被攻击——演讲本身就比写作更吓人。

还有一点值得说道的,就是听演讲本身可以当作一种「事件」或者说公开的「场合」,而阅读是私下发生的。对于「事件」,感受往往是最重要的。演讲者不止要有好的观点、好的表达能力,还要有好的造场能力,甚至是表演能力。「取悦观众」这个说法听起来就要比「取悦读者」更合理。

演讲时我们处于群体当中

写作和阅读都是私人的,我们一个人写、一个人读,也一个人思考。

演讲和聆听是发生在群体中的,一个人讲,所有人一起听,也一起感受。

《乌合之众》里讲,群体会汇集的不是智慧而是愚蠢。在群体中,无意识占行动决策的主导地位,会让我们做出独处时完全不会做的事情,做出那些理性上与我们的利益背道而驰的决定。这与我前面讲到的「演讲时系统二会宕机,原始的、感性的系统一会占据主导地位」这一说法对上了。

尽管演讲者与听众有距离感,但演讲者自身不可否认地与听众处于相同的群体中(如果异教徒到另一个宗教群体里传教,那不等于送死吗)。

虽然我讨厌二极管思维,但谈及某些概念时,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型确实更方便论述和理解。至此,我们可以把写作、独处、个体与「理性」联系起来,吧演讲、公众、群体与「感性」联系起来。

我在《从焦虑和自卑谈感受与体验的重要性》讲到,要说服自己和他人,不仅需要改变认知,更重要地,是要在感受层面真正地信服,否则就会出现「你说的对,但我觉得吧……」的情况。

用马克思主义的话来说,上述理性的实体与感性的实体有着对立统一的关系——不可以只思考不感受、不可以只写作不讲述,也不可以只感受不思考、只讲述不写作。

这其实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在听一些人讲话时会觉得无聊和极度不适,他们讲的话毫无连贯性,群体中的话语传播也不注重甚至不允许深度的存在,甚至一些人只是在机械地重复一些名词,完全不理解自己在讲什么(说一个人的演讲有深度是无稽之谈,那只是他的话能打动人心)。

我听过一期 TED 演讲,那也是我印象最深刻的 TED 演讲。演讲者是个作家,也是一个十足的「内向者」。他分享了自己是如何被要求变得外向,身边人是如何把感性置于理性之上的。人们似乎很难看到内向者的排他性优势,甚至将其视作性格缺陷,更外向、擅长感受和传递情感的人往往更容易成功


演讲对我来说是很大的痛点,我甚至没法向别人解释,我写作的时候看起来有多聪明,因为我讲话很容易弄巧成拙。

认识到写和说的不同,写作是好演讲的前置条件,演讲更注重情感和简单观念的传递而非深度思考,演讲是群体的行为,这之后,才能利用写作的优势和认知的转变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演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