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定要战胜恐惧吗？
关于人类的负面情绪，现代人最常讨论的是焦虑。在一些影视作品里，尤其是给小孩子看的，常常会讨论「恐惧」这一情绪，而几乎所有相关的动画剧集，都在教小孩子「要战胜恐惧」。
我能会想起的，有《银河奥特曼》里的某一集（其中有某个讨厌番茄的角色被巨大的番茄追着跑的场景，印象深刻）、《哈利波特》的某一集。我甚至记得《小马宝莉》中有两集都讲到了「克服恐惧」，一次是暮光闪闪打开水晶帝国城堡里的某道门之后，看到了她最害怕的事情，她在克服恐惧之后才看到了门后面的真相；另一次是相对比较新的剧集，新的六人组被谐律之树带到友谊学校地下接受考验，他们也都各自经历并克服了各自的恐惧，最终通过了考验。
我对子供向动画剧情的了解程度似乎暴露了些什么……
总而言之，一些具有某种教育意义的动画和影视作品似乎总是想要教人们「克服恐惧」。具体地来讲，他们认为，你恐惧的事物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愿意直面它，跨出那道坎，就会发现它只是浮云。
换句话讲，你最大的恐惧就是恐惧本身，你实际上并不害怕任何人和事，只是被恐惧情绪蒙蔽了眼睛（有点像昨天谈到的 宝剑八）。
恐惧是什么
克服恐惧之后，一切都是浮云。这样的道理是没错。如果提升到另一个层面来讲，这其实和「意识形态」有关。拥有不同「意识形态」的人对相同的事物会有不同的看法，比如有的人认为同性婚姻是错误的，有的人认为相爱的人就应该被允许结婚。意识形态是由社会环境、家庭、教育等复杂因素共同造就的。
认为恐惧可以通过改变认知被克服，主要原因是认为恐惧是「意识形态」的一部分。比如说，相信某种老旧思想的人可能会恐惧打雷，他们认为那是老天爷发怒了，自己可能会受到惩罚；而相信现代科学的人则不会恐惧打雷，他们认为雷电是一种光电现象，并且住在城市里有避雷针的保护，打雷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
过去的人逐渐了解到打雷背后的科学原理，于是便不害怕打雷了，他们通过改变认知克服了恐惧。
但并不是所有的恐惧都能通过改变认知来克服。人们之前害怕打雷，是因为害怕自己受到伤害，实质上是一种「死亡恐惧」。人们克服了对打雷的恐惧，是因为认识到打雷并不会使自己受到伤害，不会导致死亡。他们并没有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如果人们相信另一件事情会导致自己的死亡，他们也会恐惧那件事情。
恐惧也不总是认知层面的，它时常会涉及到潜意识乃至无意识的层面。简单来说，即使了解到某个东西不会导致自己的死亡，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自己仍会感受到恐惧。比如，我害怕蜘蛛，以及几乎所有的昆虫，我当然知道蜘蛛是瞎子，而且是益虫，我也知道不是所有的昆虫都有毒，而且如果它真的要伤害我，也是我的胜算更大，但我就是会害怕。
换句话说，恐惧总是受潜意识和无意识驱动的。人们在无意识上是恐惧死亡的，所以会恐惧他们认为会导致死亡的雷电，通过改变认知能够消除对雷电的恐惧，但是无法消除对死亡的恐惧。
而我举的昆虫恐惧的例子，要稍微复杂一点。即使通过改变认知也不能消除对昆虫的恐惧，这种恐惧或许最终也源自死亡恐惧，但和对雷电的恐惧不一样，它不是对死亡的直接恐惧。
恐惧和创伤
这种恐惧，按照弗洛伊德派的理论来说，源自过去的创伤。心理创伤在潜意识里留下了印记，会在我们经历与过去相似的事件时被触发。
例如，我一直认为，我害怕昆虫，尤其是蜘蛛，源于我小时候，我的爷爷对我做的某件事情。我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大概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或许更早，那时我和我的爷爷睡一间房。有一次，卧室的天花板上有一只巨大的黄色蜘蛛（可能也没那么大，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它有一个人头那么大）。我本能地感到害怕，但是我的爷爷觉得我害怕的样子很好玩，于是把我举起来，头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离那只蜘蛛非常近。
我不记得我有多害怕，但我肯定哭了，我现在回忆起来也感到非常地不舒服。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那只蜘蛛还在天花板上，我一直看着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第二天，它就不见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提防那只蜘蛛……
我记不清我在那个时候是几岁，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时期的记忆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有这件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我当时真的非常地害怕，整个人都被恐惧填满。
这种极度的恐惧造成了一种心理创伤，以至于我现在看到蜘蛛、蟑螂和任何长相奇怪的昆虫，潜意识都会触发当时的感受，让我感到恐慌。
写到这里，也给所有为人父母或者即将成为父母的读者提个醒——在你的孩子两岁过后，他就有了记忆，挑逗小孩子或许很好玩，但对他来说，你的无心之过可能会造成长远的负面影响。
恐惧能被克服吗？
要讨论「应不应该」，当然要先讨论可行性——人能够真正地克服恐惧吗？
显然，刚才提到的，位于认知层面的，对于雷电的恐惧，是可以通过改变认知被克服的。那么与心理创伤相关的，由潜意识直接触发的恐惧呢？它们能够被克服吗？
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恐惧是每个动物的本能，因为有了恐惧，动物才懂得躲避危险，增加生存几率。人类感到恐惧时会直接触发本能的 4F 反应——Fight（战）, Flight（逃）, Freeze（僵）, Fawn（讨好）。
如果把大脑分成理智、情绪和本能三个部分，它们之间是层级的关系，从上至下由高级到低级，从弱小到强大。
恐惧处于情绪的位置，当他出现时，它直接向下触发本能，这个过程不经过理智。
这也是为什么「改变认知法」不能帮助我克服昆虫恐惧，因为「改变认知」是发生在理智层面的。
基于这一认识，要克服由潜意识触发的恐惧，就有三种理论上可行的方式：
- 在理智层面设置一个类似「监听器」的机制，当监听到情绪层面有相关的恐惧出现时，立刻干预；
- 在情绪层面抑制相关恐惧的产生，如此一来便不会在本能层面触发恐惧反应；
- 在本能层面切断和情绪的链接，当恐惧情绪出现时，不触发本能反应。
第三种方式显然是不可行的，因为它完全是反人类的。
至于第一种方式，我认为是可行的，但非常困难。显然，它要求极强的意志力，理智必须全天 100% 在线，并且需要将一定的注意力分给情绪。而情绪和本能都是非常低级，但同时也经历了漫长进化的产物，它们甚至可以在我们睡觉、失去意识时运作，理智要比过它们，一定非常困难。
或许通过特殊的训练，人能够获得更强大的理智，但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如此一来，我们就只能通过抑制恐惧情绪来消除恐惧了。有一种行为治疗法叫做「暴露疗法」，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想象、现场、身体感觉或 VR 技术，让患者暴露在能够触发自身恐惧的食物当中。当然，这个过程中有许多被省略的技术细节，比如要定期进行暴露练习预防复发等等。
所以，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了，恐惧大概是可以被矫正的。
人一定要克服恐惧吗？
昨晚我收听了《没理想编辑部》的最新单集，其中就谈到了有关恐惧的话题，他们认为直面恐惧是非常吓人的，在看到一些影视作品里有人被迫要面对恐惧时，自己能够深深地共情，因为真的很可怕。
我不敢想象自己被关在一个全是蟑螂和蜘蛛的屋子里自己会不会直接昏过去，然后又会担心自己要是真的昏过去了就会和在地板上爬动的蟑螂和蜘蛛躺在一起，它们会钻进我的衣服，甚至啃咬我的皮肤……
我没有理由质疑科学研究，但我认为，如果没有合理地进行所谓的「暴露治疗」，可能会适得其反，造成更大的创伤。
从另一个角度讲，人要是不克服恐惧又会怎样呢？比如我害怕蜘蛛，那我见了蜘蛛躲着走不就行了？而且，这个过程是自然的，我产生了恐惧情绪，我顺应了本能的「逃」反应。逃避恐惧不仅成本低，而且没有什么后果。
就连余华也这样写过：
我突然发现了逃跑的意义，它使惩罚变得遥远，同时又延伸了快乐。
用功利主义的方式思考，如果我逃避恐惧，我能用最小的成本解决我的问题。你可能会争论说逃避是不长久的，但我的一生中有多少次，我会遇到一个我躲不开的蜘蛛？对于蟑螂，我可以给它们下药，这样我就用不着直面恐惧。有谁处理虫害的方式，是把虫子一只一只地拎起来，然后告诉它们「老子可不怕你！」?
没有人必须要克服生命中所有的恐惧。一个医生或许需要克服他对血的恐惧，但一个晕血的人可以选择不当医生。没有什么东西是逃不掉的。
能逃一辈子的东西，为什么不逃？只要逃跑的行为不会伤害到其他人，它就是合乎道德的。出轨时被捉奸的丈夫逃跑是错误的，因为他逃避问题的行为伤害到了其他人；一个害怕狗的人见了狗就绕道走是合理的，因为他没有伤害狗和养狗的人。
克服恐惧是可能的，但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