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喜欢读客的编辑和策划,封面和宣传话语都在引导读者把这本小说解读为「关于性别的讨论」,然而这部小说的主题远超于此——它讨论的是「二元性」,性别只是二元性的其中之一。
厄休拉的笔法很老练,读起来会觉得有些累,但世界观塑造很完整,真的有体现出外星文明的文化底蕴。尽管在章节之间插入的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让剧情的推进有些拖沓,但要塑造一个读者完全陌生的文明,这应该是必须的。之前读《索拉里斯星》,莱姆也总是在剧情中间插入各种与这颗星球相关的历史,《路边野餐》这本小说也是,兴许科幻小说都免不了这么干。说到底,可能是我还没有爱上读科幻。
故事发生在格森星,也叫做冬星,因为这里正处于冰河世纪的某个时期,这个星球上没有一处是温暖的。格森星人与宇宙中所有的人类都非常类似,但他们更矮、更抗冻,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双性人。他们有固定的发情期(小说里叫做「克慕期」),只有在这期间,他们才会找性伴侣,分化出男性或女性的特征。
黑暗的左手和光明的右手
小说的名字「黑暗的左手」出自故事中外星文明的一首诗:
光明是黑暗的左手, 黑暗是光明的右手。
作为地球人的主角向与他同行的格森星人西勒姆1讲解起了「阴阳」的概念。他在交谈时提到了「太极图」2。他尝试用一系列词汇来解释「阴阳」,原文如此:
光明与黑暗,恐惧与勇气,寒冷与温暖,女人与男人。就是你自己,西勒姆,两者合而为一,如同雪地上的阴影。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才将小说中关于「二元性」的讨论串联起来。
西勒姆是小说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他是格森星人。主角之所以说西勒姆才是两者合而为一的代表,而不是全体格森星人,我认为,原因在于西勒姆是故事中唯一一个在一开始就相信主角,并愿意帮助主角的人。不仅如此,西勒姆其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格森星人。
- 西勒姆因为支持主角(主角是来自一个星际联邦的特使),被国王指认为「卖国贼」,但实际上他非常爱国,他爱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他既是一个爱国者,也是个叛国者;他在被放逐后逃到了邻国,却又爱着自己的国家。小说对于二元性的讨论,其实也包括了对国家的爱与恨。
- 西勒姆在接到判决之后,拼了命地往卡亥徳边境逃亡,逃到了邻国欧格瑞恩。但是,在小说的高潮部分,西勒姆回到了卡亥徳,在位置暴露后,他又冲向边界,但这次是直接冲在了哨兵的枪口上。他一次为了生命而逃亡,一次为了死亡而冲刺。生命和死亡,难道不是最值得讨论的二元性吗?
冰雪地狱里的人性赞歌
找准小说的主题之后,情节的意义就变得鲜明了起来。厄休拉花了两三章,甚至更多的笔墨来描写主角和西勒姆是如何用八十多天,从无人的冰原里顶着风雪走出来的。这一段情节,除了两人的对话和他们对危险的反应,读起来似乎都有些无聊,但对应到二元性——「光明与黑暗」「温暖与寒冷」「恐惧与勇气」「男人与女人」——你会发现厄休拉从来没有偏离主题。
两人在亮得让人失明的冰雪世界中前行,却像身处黑暗一样什么也看不到。没有影子的天气让他们难以发现地面上的冰裂,险些坠入冰河中身亡。
主角在整理衣物时,手碰到了金属拉扣,他说那「冷得像火烧一样」。此外,在主角适应冬星的天气之前,他待在帐篷内烤火时,同行的西勒姆觉得热,止不住地流汗,而调低温度又让他觉得冷。
在西勒姆的视角里,他认为主角勇敢又怯懦,却又不那么怯懦。主角在冰原上前行时非常勇猛,不怕危险;他孤身一人来到外星球,面对整个星球的异类,就已经说明了他的勇敢。他之所以勇敢,就是因为他有不恐惧的东西,当然,他也不可避免地有着恐惧的东西。身为地球人的主角很怕冷,有的时候会想哭,但地球上对男性的规训,又让他耻于哭泣。
主角认为西勒姆和他是同性,因为格森人在没有进入克慕期时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在穿越冰原的过程中,西勒姆在某个时间点进入了克慕期,对主角产生了难以抑制的性欲,这时,主角才将西勒姆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他对同一个人的理解,分化出了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视角。
两人合力穿越冰原,从一开始的不信任和猜疑,到最后的理解和情感升温,完美地诠释了「自我和他者」这一美妙的二元话题。
这本书的背封上,写着刘慈欣对于这部作品的评价:
《黑暗的左手》这本书很文学,但是对人性的描写多了一个角度,因为作品中一个人就有两个性别,这样的作品,对人性的揭露深刻多了。
兴许,厄休拉认为的人性就是二元的融合,二元性就是人性的关键要素。不过,这样对人性的阐释,显然不是只谈「性别」就能做到的。
知识与无知
脱离整本书的框架,书中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知道错误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用处的。
这句话出自一位织网者,你可以理解为「占卜师」。小说里有一类地方叫做「隐者村」,那里的人信仰某一宗教,他们的教义就是「无知」。然而,信仰无知的他们却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在故事里,人们只要愿意支付代价,就能让织网者组织占卜仪式,获得问题的答案。
知识与无知也是很美妙的二元论,不是吗?
隐者村的居民有着其他人没有的,知悉未来的能力,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得到世间一切问题的答案。然而,他们的教义却是不要问问题,不要学习新事物,他们之所以举行占卜仪式,就是为了向世人展示:知道错误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用处的。
小说有一章讲了一个传说故事。一个人向织网者询问他的死期,却只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非常气愤。他的克慕恋人很担心他,于是去找织网者请求一个答案。可恋人并不如他那样有权有势,恋人能支付给织网者的代价只有他的生命。最后,恋人得到的答案是:他会死在恋人之后。恋人激动地跑回家告诉他答案,他却依然暴跳如雷,把自己的恋人杀了。结局很容易猜到,他在那之后也死了。
或许,某种程度上,无知者才是最具智慧的,不知道答案要比问错问题更好。
写完书评我才由衷地佩服起厄休拉来,她对人性的洞察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我不认为这是一本女性主义小说,作者在 1969 年就在男性主导的科幻小说界脱引而出,她的成就本身就是对女性主义的诠释,无需将其延展到小说的内容上。
我认为小说的主题远超女性主义,作为小说家,厄休拉没有像政治家一样思考,而是像哲学家一样思考。
最后,读客你的封面真的会误导人啊,可恶
如果评论未加载,请尝试刷新页面